第7章 人間猶存正氣
曾乞兒眼中閃爍着雷電風火,視死如歸。
王狄凝視着這個倔強的賤骨頭,有些發愣,他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那時的王狄,亦一腔熱血,亦意氣風發。
無論是廟堂還是江湖,他都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真真正正的問心無愧。
可最終,卻因為親人,變成了自己討厭的人。
兩人就這樣在風雨中,遙遙相對。
慢慢收回思緒,王狄反而有些輕鬆,開口道:“怎麼,不溜了嗎?不然我在給你十個呼吸的時間,你嘗試嘗試,總比現在的局面要好。”
“向老哥說過,你是個好捕快,為了鄉親們,丟了自己的官帽。”曾乞兒沒有因為,這個看似能活命的提議心動,答非所問,“被自己口中的好捕快陷害,他一定很難過吧。”
沒等王狄回答,曾乞兒已經舉起了手中的刀:“我要殺你。”
“你不練武,才能如此大放厥詞。”聽了曾乞兒的狂妄之語,王狄也沒有動怒,搖了搖頭:“等你真正開始攀登武道險峰,才知道你今天的話,有多麼可笑。”
王狄破天荒的,對這個殺害表弟的賤骨頭,有了一絲憐憫。如果他沒有遇到自己,或者沒有選擇這麼極端的手法,直接了結表弟的生命,未嘗不是一個習武的好苗子。可如果少年沒有那麼堅決,選擇了忍辱偷生,那他便算不上什麼好苗子了。
這本來就是一個死結。即是對王狄,也是對曾毅。
“一旦開始習武,就算是入了江湖,從此就是一條不能回頭的斷頭路。天下武人分為十品,想要成為一代宗師,以武成聖,方法五花八門,道路數不勝數,每條道路,卻必須步步攀登,慢慢打磨,沒有捷徑可言。三到四品是一個大檻,這天下大多數人都被這道檻攔下。我們清安鎮,算上捕快小王,死於他手上的萬牌坊吳為,錢權酒色幫的香主韓立軒,以及盧青街大澤園的胡海,胡鏢頭。明面上也就四個三品武人。”王狄口中的三品武人,並沒有自己。
“至於暗地裏,還有哪些高手,連我也不能全部清楚。這清安鎮,也沒有你想的這麼簡單。”王狄並沒有馬上出手,反而為少年解釋道:“這六品到七品卻是天塹,七品武人,已經算的上是大梁國數一數二的高手,真有了這般實力,天下何處去不得。”
“至於十品武人......幾十年來,也只有那幾位神仙人物了。”說道此處,王狄也頗為激動神往。
十品武人,一代宗師,吾輩所向之。
曾乞兒聽得似懂非懂,但他也知道自己和王狄的差距,可能比王狄口中的天塹,還要寬。他依然目光如炬,尋找着出手時機。
“蚍蜉撼樹。”
曾乞兒出手的心念剛起,眼前的男人已經閃到了自己面前。
一拳,曾乞兒被擊中額頭。
“嘭!”曾乞兒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被氣壓擠爆,身體瞬間就失去了重心,倒飛而出。
曾乞兒全身被密林枝丫劃破。雨勢已經沖刷不了,身上駭人的鮮血,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倒在了數丈之外。
王狄低頭撿起曾乞兒脫手而出的官刀,開口道:“連我一成的拳力都受不住,你好像報不了仇了。”
“賤骨頭,下去陪你師父娘親吧!”王狄疲憊的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神色,躍到曾乞兒身前,手起刀落。
“叮!”意料之中切入血肉,破碎骨頭的聲音並沒有傳出,反而是那金屬撞擊金屬的銳利之聲。
王狄感覺自己被一股巨力所阻,一刀未成,十來年的江湖經驗,使他形成條件反射,瞬間就退到了十來丈開外。
一個和王狄同樣打扮的青年身形,進入了他的視野。
同樣的箭竹斗笠,同樣的紅藍官服,同樣的腰間佩刀。
青年捕快右手握着官刀刀柄,左手微微握拳,放於小腹之上。青年捕快如同一桿鋒芒畢露的銀槍,勢必要捅破這蒼天暴雨。
這人正是那江陵府王諱安。
他年紀輕輕,已經到了三品武人的境界,輕功也相當了的。很快就擒住了萬牌坊的漏網之魚。王諱安擔心萬牌坊的後手,心道:“此地離清安鎮並不遙遠,縣衙里的高手也就自己和王狄兩人,兩人分開反而危險,與其回去求援,倒不如和老大一起護送囚犯回鎮。”
王諱安想通其中關節,封住萬牌坊隨從穴位后,就循着蹤跡追了過來,卻正好目睹了王狄出手的這一幕。
“老大,你......”剛剛千鈞一髮之際,他來不及思考,下意識的出手救人,面色疑惑和沉重,向王狄詢問。
王狄看清來人後,面帶苦澀。他先前故意放走一個萬牌坊隨從,又以求援為由,支開自己這個同僚,就是為了方便動手。他萬萬沒料到王諱安會那麼快返回。
自己這個小兄弟,崇拜尊敬自己不假,可卻也是剛正異常之人。王諱安的眼中,非黑即白,是那寧折不彎的性子。憑自己對他的了解,要讓王諱安方便自己行事,那是萬萬不可能。
“老弟,這人是害死三兒的兇手。”王狄嘆了口氣,“兄弟你今天給哥哥個面子,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王諱安臉上露出糾結的神色,僅僅片刻,便恢復清明:“老大,你糊塗了,我們收到的手令,是將此人捉拿歸案,並非當即斬殺。他現在已經毫無還手之力,須拿他回去,交由縣太爺決斷。”
大丈夫立於世,樹德務滋,除惡務本。
“他未滿十四歲,按大梁律法,最多也是充軍三萬里,三兒的仇,不報了嗎?”說到最後,王狄竟是一字一句的吐出字眼。
王諱安道心清澈,並沒有因為同僚的求情,有所退讓,開口道:“於私,三兒的仇,自然要報,算我王諱安一份。於公,我們任務在身,我卻不能讓老大你在這殺了他。”
大王小王,清安鎮衙門的兩大高手,風雨晦暝,拔刀相向。
“罷了,罷了”,兩人對峙不久,王狄重重的嘆了口氣,收起官刀,漫步向王諱安走去。
王諱安神色不變,依然保持原先的姿勢,冷冷地看着,已經收手的王狄:“老大,回頭是岸。”
“鏘!”大王小王同時拔刀,刀身相觸,彷彿磅礴的雨勢都為之一滯。
七招過後,王狄面不改色,回刀入鞘。
王諱安凝重如水,握刀的手也微微顫抖,可他依然沒有退後分毫,始終護於曾乞兒身前。
一個捕快,拚命保護一個剛剛相識,之前還有過交手的罪犯。這種落在誰眼中,都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蠢事,王諱安卻是做的天經地義。
“我尚且三品之時,就已經不把韓立軒,胡海之流放在眼中。現如今我初入四品,本以為整個清安鎮,已無人可敵。”王狄看着眼前任然屹立的青年捕快,神色複雜,“我已經對你王諱安評價很高了,到頭來,卻還是低估了你。”
“你王諱安能護住他一時,卻護不住他一世,好自為之。”
王諱安目送王狄落寞的背影后,整理了一下自己已經濕透的紅藍官服,抬頭望去,視線所及,儘是山水雲霧。
曾乞兒做了一個夢,夢中的自己,再也不用去學堂牆邊貼耳根,而是堂堂正正的端坐在書桌邊,窗明几淨。講台上的胡先生,手握書卷,笑容和藹。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曾乞兒頭靠着王諱安的後背,明明被暴雨淋的透徹,卻倍感溫暖,曾乞兒閉着眼睛,幸福洋溢:“謝謝。”
雨幕之中,一個青年捕快背着一個乞丐少年,飛速前行,明亮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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