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告別(下)
“偏愛會讓我成為眾矢之的,而寵愛卻能讓沐風成為一名合格的君王。”
時翎眸色平靜帶着淡淡的笑意望着衛靈桃說出這句話時,後者的神色微微顫了顫。
一瞬間,時光彷彿回到了她和時翎初回到紫竹城的時候,那個時候,南越皇給了時翎無上的榮耀,舉國上下,所有人都知道,朝中有位從外回來的八皇子沒有任何的作為便被封了‘歡明王’,他得到了南越皇的沒有限制的寵愛。衛靈桃還記得,洗塵宴會接近尾聲的時候,時翎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御花園的河欄上,面上好似浮上了一層冰霜,他眸色哀愁的望着衛靈桃,聲音卻沉靜冷淡:“阿桃,你懂那種被人當作是眾矢之的的感覺嗎?”
一瞬間,恍若隔世。
眾矢之的,似乎從時翎剛踏進南越皇宮的那一刻起,他就成為了旁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因為忽然間就收穫的寵愛,他受到了其他皇子的排擠與嫉妒,因為風頭過剩,他被其他的臣子質疑。
他處在旁人需要加倍努力才能到達的頂端,卻要耗費更多倍的努力才能讓旁人覺得,他配得上那座山峰。
他明明從逆境而來,偏偏沒有人知道他曾受的苦。他們只能看到他的光環,然而憑藉著自己的惡意去揣測他能否配得上那頂光環……所以這些年,時翎一直很辛苦。
衛靈桃望着眼前眉眼冷峻,眸色如墨般漆黑陰沉的少年,恍然間明白了時翎的變化。
衛靈桃忽然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似乎所有的言語都很蒼白無力。她很想勸說時翎不要奔赴前線,可是她也明白責任的意義,所以勸說不過是徒勞;她也想要告訴時翎要注意安全平安歸來,可是前方的兇險是已知的,他們都知道,往前就是赴死,所以假惺惺的話語她不想多提。
愧疚如同暴風雨來臨時海面的浪潮,一浪堆着一浪,將衛靈桃包裹的快要窒息。
她還記得當初在塞北,她望着眉眼澄澈的少年,道:“小子,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要不要跟我走?”
那位少年懵懂又冷靜的看着她,問道:“你是來救我的,還是來殺我的?”
我當然是來救你的。
時隔多年,衛靈桃在心中又默念了這句話,然而已是今非昔比。
曾經,她拼了命的想要護住少年的周全,然而後來,她卻費盡心思的想要將少年推遠。而如今,少年真的遠去,並且可能不再回來。
她明明是想要將他從困境中拽出來的,可為什麼,他又重新墜入了黑暗裏?又或者說,她是怎樣將他推到黑暗裏去的?
衛靈桃拼盡全力剋制自己的情緒,好讓自己眸中的波瀾平靜安息。然而,她的指甲已經深深地嵌入了皮肉里,有血跡順着她的指甲緩緩流下。
衛靈桃怕時翎看到,忙將自己的手遮掩在衣裙后。
“時翎……”
“阿桃,你放心。”時翎看出了衛靈桃眸子裏的複雜與糾結,笑着撫了撫衛靈桃的腦袋。
時翎的笑容安穩純粹,像是被陽光曬得發暖的棉花,暖融融的,和煦又安心。
然而衛靈桃的心裏卻是更加不好過。衛靈桃忽然很想勸住時翎,不論責任,不論真假,她只想好好的勸住他,讓他不要去送死。
衛靈桃深呼吸一口氣:“時翎,你……”
“靈兒,原來你在這裏。”衛靈桃的后話被沐風焦急的尋喚聲狠狠掐滅了。沐風急匆匆的趕至衛靈桃的身旁,不動聲色的將她與時翎的距離拉開。
衛靈桃忽然有些疑惑:“沐風哥哥,你怎麼找到這裏?”
塞北祁連寨,是只有她與時翎才知道的地方,為何沐風會尋找至此?
“我……我還不是因為擔心你。”沐風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看着衛靈桃的眼神也在躲閃:“我聽星石說你忽然被一個黑衣人劫走了,我便趕忙尋來了。”
“可是……”
“怎麼,這個地方很特殊嗎?難道……我不該找到這裏來?”沐風好像生怕衛靈桃說出什麼,便搶先一步掐滅了衛靈桃的后話。果然,後者在聽到這一句時,神色微微一滯,旋即,默默閉上了微微張開的嘴巴,不再說話。
沐風忽然笑了一聲,帶着幾分虛假的寵溺揉了揉衛靈桃的頭髮。而後轉眸望着時翎,眸光犀利且冷淡:
“八弟,我聽說你明日便要帶着將士們離開紫竹城奔赴前線了。”
“不錯。”時翎也笑眯眯的望着沐風,兩人的面上雖都掛着笑容,但是眸子裏卻不見半分笑意。
“眼看你明日就要走了,父皇已經在宮中備下宴席就等着你了,還有你的母妃……可也在等你過去呢。八弟,出征之宴,無論你願意與否可都是需要參加的。這是南越歷年延續下來的習俗。”
沐風故意加重了“母妃”兩個字,果然,他眼見着時翎的面色白了白。
“對了……”沐風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垂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衛靈桃后又看了一眼時翎,道:“八弟,此去前線,恐怕是凶多吉少,其實……你若是不願意去的話,我和父皇都不會勉強你的。我是南越的太子,我應當要守護好南越,所以今晚我會……”
“太子殿下,這些多餘的話你不必多言。”時翎對着沐風,然而眸光卻並未在沐風的身上停留,他不動聲色的望着衛靈桃,笑道:“我時翎並不是貪生怕死的人。奔赴前線,擊退敵軍是我的責任,守衛南越守護我心愛之人……更是我的責任。所以,我不會退縮。”
“太子殿下,還希望你能夠好好照顧她。”
時翎說完這番話,又認認真真的看了衛靈桃一眼,此時,他已經注意到了衛靈桃受傷的那隻手,他微微蹙了蹙眉,微微頓了一會兒便喚來了自己的小紅馬。
隨即,衛靈桃便聽見了漸漸飄遠的馬蹄聲和緩緩而來的風聲。
所以,這算作是告別嗎?
衛靈桃歪着腦袋望着遠方那一片如凝固血液般泛黑的夕陽和夕陽投下的“告別”的剪影,眸中似有一團水霧緩緩浮起。
“靈兒,我們也回去吧。今晚的宴會……”沐風望着衛靈桃忽然長嘆一口氣,道:“要不,你別去參加了吧。我怕八弟他……”
“他知曉分寸的,而且……我也不會去的。”衛靈桃衝著沐風笑了笑,有些慵懶的伸了個懶腰,道:“沐風哥哥,我有些累了,要不……我們回去吧。”
沐風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在衛靈桃邁出步子的那一刻他忽然抓住了衛靈桃的手。
“靈兒,時翎……可是同你說了什麼?”沐風的神情有些急切,他緊緊的抓住了衛靈桃的手,絲毫沒有注意到她手上已經結了痂的血跡。
衛靈桃微微蹙眉,想要將自己的手從沐風的手裏掙脫開,掙扎半天未果后她終於仔細的看着沐風,道:
“沐風哥哥,時翎他沒有說什麼。他只是知道我已經恢復記憶了,所以……想同我道個別。”
沐風有些慌神:“那他說了什麼?”
衛靈桃望着沐風的眸子裏堆滿了猜測與疑惑:“沐風哥哥,你可是怕……時翎說出什麼?”
她明顯能夠感受的到沐風有事情在瞞着她,否則平靜如常的沐風不會表現的如此失態。
衛靈桃的話宛如一盆冰冷的水,讓有些慌神的沐風頓時醒了神。
“沒……我能怕時翎說什麼?”沐風的臉上掛上了溫和如玉的笑容,然而此刻,衛靈桃卻覺得這笑容有幾分虛無。沐風接着道:“靈兒,我只是擔心時翎會抱怨我沒能陪他奔赴前線,怕你覺得我是一個……懦夫。”
“靈兒,明日父皇會打開紫竹皇宮的大門,率領眾臣送時翎離開……你……能不能不要去?”
我怕你會影響時翎。
後面的話沐風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發現他的虛假連他自己都難以接受。
衛靈桃垂眸頓了頓,沉默了半晌才仰起頭衝著沐風笑了笑,道:
“可是沐風哥哥,你有沒有覺得你剛剛的一番話真的很沒有說服力?”
沐風怔住。他有些不知所措望着衛靈桃,不安的嘴唇不住的翕動,正當他想要說什麼的時候,衛靈桃忽然“咯咯”笑出聲來:
“沐風哥哥,你放心,明日……我不會去的。”
……
時翎是和沐風同時到達宴會上的。
時翎回到宮中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面上的滄桑與疲憊也在觥籌交錯中被斂去。他樂呵呵的享受着大臣們的敬酒,聽着那些言不由衷的漂亮話。
時翎笑的很燦爛,可是他並不開心。他端着斟滿了酒水的酒杯眸色深沉的望了一眼沐風身邊空蕩蕩的那個位子,旋即,惆悵和失落摻雜在了酒水裏一起落入到了時翎的腹中。
酒水似乎有些辣,可是都不及心中的疼。
明日……明日他就要離開南越了,並且……永遠都不再回來。明天和前方忽然間變得遙不可及,他抬頭望着掛着明月的空蕩蕩的夜空,彷彿在注視着一塊深不可測的黑洞。
“八弟。”沐風端着酒杯目光深沉的注視着時翎:“這一杯酒我敬你……祝你……早日凱旋而歸。”
“多謝太子兄長。”時翎輕抿了一口酒水,衝著沐風笑了笑。時翎的笑容過於純粹和真誠,一時間,罪惡感在沐風的心裏生根發芽。
“八弟……”沐風的神色有些複雜:“其實……”
“太子不必覺得愧疚和抱歉。奔赴戰場是我的職責,守護南越守護家人是你的職責。”時翎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沐風身旁的空位,沒有過多言語。而是喜笑顏開的迎接着因為剛剛一番話而獲得的南越皇的讚賞。
彼時,南越皇宮內觥籌交錯,歌舞昇平,眾人的面上皆是歡喜,是從容,就好像,南越皇宮外的風雨飄搖已經歸於平靜,美好華麗的未來就在眼前。
是的,美好華麗的未來終究還是會回到南越的。沐風悶不做聲的飲了滿滿一杯酒,旋即放下酒杯麵色沉重的望着正忙着應酬的時翎,眸中的色彩由複雜轉向清明。
他的唇角忽然展露出一抹清淺的笑容,似釋然似明朗。
宴會逐漸接近尾聲,時翎終是有些乏了便尋了個理由離開,與此同時沐風也終於可以找到借口離開。
只是,時翎前往的是歡明宮的方向,但是沐風卻並未急着趕赴東宮。
沐風帶着塵毅到了御花園中一處隱秘的假山中,一身形佝僂的黑衣男子從假山的山洞裏鑽了出來。
“太子殿下。”黑衣男子聲音有些嘶啞:“您忽然喚奴才,可是有什麼新的計劃?”
“你在時翎身邊待了這麼長時間……你說,你會不會背叛我?”
黑衣男子神色一滯,旋即才道:“太子殿下說的是哪裏的話。奴才一直跟在八殿下的身邊,事事都聽他的吩咐,因為他是奴才的主,然而……太子殿下您救奴才於水深火熱之中,您是奴才的恩人。自古以來,恩情大於天,奴才還是知曉輕重緩急的。”
“而且,當年也是衛姑娘救了我們一眾人,雖然……如今就剩下我一個了,但是恩情我不會不報的。曾在祁連山,八殿下就說過不會拋下衛姑娘,可到頭來,他還是做了一隻白眼狼。更何況如今他做的事情……通敵叛國,太子殿下,這是一件愚蠢透頂的錯事。所以,奴才知道該怎麼做。”
沐風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
“我素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所以我相信你。只不過有一點我想要做些改變。”
“太子殿下儘管吩咐。”
沐風忽然抿着嘴唇不說話了。他抬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夜空——此時,月亮已經被層層烏雲包裹住了,沒有光亮能夠透進來。
沐風蹙眉。沉默良久,他才長嘆一口氣,回眸望着黑衣人溫柔的淺笑:
“如果有可能的話,時翎他……可以不死。”
黑衣男子神色一凜,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沐風。
後者的笑容忽然犀利:“其實我知道,就算我不那麼說,你也會那麼做。但是我說與不說,性質就會變得不一樣。如果我不說,那麼我會一輩子瞧不起自己,一輩子是被時翎壓着的懦夫,可當我說出口了,我就會覺得……我不會再虧欠時翎了。”
沐風的神色忽然間變得溫柔,他望了一眼塵毅與黑衣男子,緩緩問道:“你們認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