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八十五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五)
“走吧,去沙州城!”
在向陳老實問了不少問題之後,確定此時的歸義軍,和自己印象中的那支漢人勢力沒有太大區別,柴宗訓這才下達命令,讓三軍開拔,加快速度朝着沙州城的方向行去。
而陳老實則膽戰心驚地混進了這支隊伍之中,偷偷地那眼光四處打量周圍的“陌生人”,直到發現人群中居然還有不少婦孺跟老幼,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或許在他看來,帶着老弱婦孺,就證明這支軍隊確實不是來打仗的,要是來攻打沙州城,又怎麼會帶上老人和小孩兒呢?
於是一群奇奇怪怪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搭界的人,就這樣一路迆行着來到了沙州城下。
沙州城雖是歸義軍的政治和軍事中心,勉強也算得上是半個“首府”,但它的整體規模,其實並不大。
柴宗訓第一眼看到沙州城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狠狠地揉了兩下眼睛。
只見在一片依山傍水的大平原上,一座破破爛爛的沙城就這麼突兀地矗立在河水之畔,整座城池都是以沙石和巨型的石塊堆疊而成,這些石塊並沒有經過打磨,全都是不規則的形狀,導致整座城池從外表上看過去,就像是一張佈滿了醜陋疤痕的巨大油畫,跟中原的那些巍峨高聳的城牆比起來,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的塗鴉之作。
而且這片城牆也遠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高大,柴宗訓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就能從城牆的一頭看到城牆的另一頭。
這說明整座城池的面積,恐怕還不到100平方公里。
這是什麼概念呢?
眾所周知,唐代的都城長安,是中國古代歷史上已知的面積最大的城市,總體面積超過1500平方公里,攻擊有108個坊,每個坊的實際面積平均54平方公里左右,也就是說,整座沙州城,恐怕就只有唐朝都城長安的兩個坊那麼大!
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柴宗訓心裏有些微微失望,同時也對自己選擇來到西域第一次產生了懷疑。
不過還沒等他把這股失望的情緒表達出來,前方就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號角聲,接着沙州城的大門迅速被關閉,城牆上出現了不少亮閃閃的身影,從這些身影全副武裝的駕駛來看,應該是守城的士兵。
看來沙州城裏的人也發現了他們這支不請自來的大軍,於是迅速關閉城門,擺好了防禦的架勢。
為了避免讓沙州城內的歸義軍產生誤會,柴宗訓隔着城池還有兩三里路的距離,就舉手示意大軍停下來,讓后讓人到城牆下去喊話。
一名斥候飛快的領了命令,縱馬來到沙州城下,對城牆上的士兵高喊到:
“大家不要誤會,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來自中原的漢人,想求見曹元忠曹將軍!”
來自中原的漢人?
城頭上的眾多軍士先是眼神一陣迷離,隨後迅速露出一副無比吃驚的模樣。
他們恐怕怎麼都想不到,居然會有一支軍隊萬里迢迢從中原過來,而且還順利的到達了他們沙州城的腳下!
難道中原的軍隊已經打敗了回鶻人,收復了甘州和肅州嗎?
城牆上的士兵們立刻激動起來,一個看着像是校尉模樣的小頭領探出頭來,對那斥候問到:
“你們是怎麼過來的,難道回鶻人已經被你們打敗,我中原的漢人已經收復了甘州和肅州嗎?”
那斥候聞言頗有些心虛,壓低了聲量回答到:“不是,我們是從隴右吐蕃經祁連山下的大戈壁穿過來的,我們是大周的軍隊!”
“大周的軍隊?”那校尉小聲嘀咕了幾句,初時覺得沒什麼問題,可隨即仔細一想,頓時吃了一驚,連忙睜大了眼睛訝異的看着那斥候。
歸義軍雖然因為甘州回鶻的緣故,道路和消息都被阻斷,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對中原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實際上,不管在任何戰亂的年代,都無法阻止商人們行走於各個國家和勢力之間,一邊販賣貨物,一邊傳遞消息,而沙州城內的歸義軍,也同樣通過這些商賈,知道了不少近期內在中原發生的大事。
其中趙匡胤建立宋朝,取代周朝,將周朝原本的小皇帝趕出京城,這樣的大事當然不可能沒傳播開來。
而那校尉一開始聽到說這隻軍隊是從大周來的時候,心裏還有些怪怪的,總覺得這話似乎有什麼問題,但仔細再認真一想,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被宋朝放逐的那位大周的幼年皇帝,居然跑到西域來了!
這件事可嚴重超出了他的管轄範圍,也不是他這樣的一名普通的校尉能夠解決的,於是他趕緊對那名斥候大喊到:
“你們等一下,我去通稟我家將軍!”
說完他匆匆跑下城頭,一溜煙鑽進了城內的巷道之中。
片刻之後,幾名衣甲鮮亮的軍士簇擁着一個面向俊逸的年輕人來到了城頭之上。
那年輕人星眉劍目,長得頗為英俊,就是嘴唇有一點兒薄,看上去不太好說話的樣子,他的眼中閃爍着絲絲難以抑制的驚訝之色,跟着那名校尉一起走到了城門上方。
見到城腳下的那名斥候還等在那裏,年輕人立刻探出半個身子,好奇地朝他問到:“你們就是從大周來的那支軍隊?”
那斥候趕緊仰着頭回答:“是的,敢問這位將軍尊姓大名!”
“我姓曹,叫曹煜可,是歸義軍的馬軍都頭,你叫我曹都頭就行了!”年輕人臉上閃過一抹驚奇的神色,又朝遠方的大部隊看了一眼,然後不解地問到:
“我聽說周朝已經沒了,現在佔據中原腹心之地的,是原本周朝的叛將趙匡胤……你們這支軍隊,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他的話讓那斥候心裏狠狠一跳,隨即湧出一股不悅的情緒,差點兒想跳起來狠狠煽他一巴掌。
什麼叫“周朝已經沒了”?
只要我們還在,只要我們的皇帝陛下還在,周朝就永遠在,而且永遠不會“沒了”!
那斥候覺得這姓曹的都頭實在是不會說話,不過看他年紀輕輕,又不像是懷着什麼惡意的樣子,這才決定暫時饒他一把,不是因為自己打不過他,只是因為自己跳的不夠高,不能夠跳到逞強上去!
他氣咻咻地瞪了那曹煜可一眼,然後傲然挺胸回答到:
“我們是大周天子的親軍,身後的那位,就是我們周朝的少年天子,你看到了嗎?”
說完他朝身後指了指,也不管那曹煜可到底有沒有看見,接着繼續說到:“我們陛下派我來,是想請見曹元忠將軍,還望都頭打開城門,容我們大軍進城!”
“那可不行!”曹煜可嚇了一跳,趕緊擺擺手應道:“你們這麼多人,誰知道是來請見還是來打仗的?城門不可開,不過你們若真是想見我父親的話,可以讓那位少年天子過來,我親自帶他進城去見!”
原來這曹煜可竟是曹元忠的兒子,難怪年紀輕輕,就能坐到一軍都頭的高位上。
不過他說的那些話,卻讓那斥候更加鄙視了。
須知柴宗訓可是堂堂大周的天子,哪怕他如今落難了,今不如昔了,可天子畢竟還是天子,代天巡狩,擁有着屬於自己的驕傲和尊嚴。
而那曹元忠,歸根到底只是個節度使,還是一個位於窮鄉僻壤的小地方、根本沒見過世面的小節度使!
像他這樣的身份,如果柴宗訓還是皇帝的時候,根本就不放在眼裏,大周境內的任何一個節度使,都比他位高權重!
可曹煜可身為他的兒子,卻要求柴宗訓放下身份,單槍匹馬跟他獨自進城去謁見曹元忠!
這種事若是放在以往,那就叫悖逆,是謀反,是侮辱君上,是要誅九族滿門抄斬的!
只能說要麼這曹煜可是太年輕,考慮問題不周全,沒能想到那麼多;要麼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要侮辱柴宗訓,甚至懷着某些不可言說的企圖!
那斥候對於這樣的事同樣不敢擅作主張,他仔細打量了幾眼那曹煜可,沒有從他臉上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這才悻悻然地拱了拱手,回應他到:
“且容我將這件事回稟給陛下!”
說完他策馬離開了城牆,飛快地跑回遠方的隊伍當中。
柴宗訓等人看到斥候歸來,立刻迎上去問到:“怎麼樣,歸義軍的人怎麼說?”
“他們說……”那斥候看了一眼柴宗訓,猶豫了幾下,期期艾艾地說到:“他們說,我們大軍進城不安全,他們只允許陛下一個人進去,而且是到城內去拜見曹元忠曹將軍……”
“放肆!”還沒等他說完,一邊的范質就已經忍不住勃然大怒,破口大罵到:“那曹元忠好大的膽子,他怎敢如此侮辱陛下……”
“干他娘的!”
范質同樣沒說完,另一邊的李重進也已經忍不住了,一把將腰間的長刀拔出來,氣呼呼地大叫到:“歸義軍欺人太甚,陛下,不如我們直接攻城吧,先把沙州城給打下來,再把曹元忠那老兒的頭割下來給陛下下酒!”
柴宗訓嘴角微微抽搐,啼笑皆非地嘀咕到:“朕可沒有拿人頭來下酒的癖好……”
說完這句,他皺起了眉頭,朝那斥候問到:“這句話是誰說的,是歸義軍的主事人嗎?”
“不知道。”那斥候搖搖頭道:“只知道那人姓曹,叫曹煜可,是曹元忠曹將軍的兒子,好像還是歸義軍的馬軍都頭。”
“曹煜可?”柴宗訓擰緊眉頭思索了一下,確定自己印象中並沒有這個人,看來在歷史上,這個人應該沒什麼功業,所以也沒有機會被記錄在史冊之上。
不過他畢竟是曹元忠的兒子,他的意思,很可能就代表了曹元忠的意思。
所以說,自己想要雀占鳩巢搶奪歸義軍的地盤這件事,原本就只是一廂情願,歸義軍根本就沒有想要朝他靠攏的意思?
柴宗訓搖了搖頭,努力想把那些消極的思想從自己腦子裏趕出去,他知道,不管歸義軍有沒有“意思”,但這沙、瓜二州,自己是必須拿下的。
如果沒有這兩州之地,那自己前來西域復國的計劃,就只是水中花、夢中月,如無根的浮萍,根本不可能實現!
“好吧,既然是想要朕主動進城去找他,那朕就如他所願,親自進城去探探他曹家的口風!”
思索良久,柴宗訓最終下定決心,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相信自己如果不適當的做出一點兒冒險,是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把沙、瓜二州給拿下的!
但他卻沒想到,他這番話才剛剛說出口,周圍的人就已經炸了鍋!
“陛下,不可啊!”范質又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焦慮地對他說到:“城內形勢不明,恐怕歸義軍會對陛下做出什麼不利之舉……”
王溥也贊同到:“陛下,范相說得對,曹氏讓陛下孤身犯險,擺明了就是對陛下有異心,陛下此時萬萬不可給他們機會……”
“陛下,末將也覺得不妥!”
與此同時李筠也湊了上來,對柴宗訓拱拱手道:“那曹元忠明知我們是為了沙州城而來,卻引誘陛下到城內去見他,我猜他一定是包藏禍心,指不定在城內佈置了什麼埋伏,想對陛下不利呢!”
“皇兒!”
就在柴宗訓剛想開口替自己辯解兩句的時候,沒想到這時又一個焦急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皇兒萬萬不可!”小符氏也在何內侍的攙扶下,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擔憂的對柴宗訓說到:
“皇兒如今是我們這三千多人的支柱,是大周所有子民的最後一絲希望,皇兒切不可孤身赴險,把自己置身於險境啊!”
柴宗訓抿了抿嘴唇,原本滿肚子的想要單刀赴會、匹馬渡江東的念頭,也全都被小符氏的這番話給硬生生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