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八十四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四)

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八十四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四)

“這裏怎麼會有一支漢人的軍隊?”

陳老實腦子裏充滿了問號。

他敢肯定,這支軍隊絕對不是沙州城內的歸義軍,因為歸義軍的小崽子們他全都認識,有好些還是他的鄰居,從小是都是看着長大的!

而且沙州城內實行的是民兵制,和回鶻人的軍制比較相像,老百姓平時為民,戰時為兵,如果遇到戰況緊急的情況下,就連他們這樣的老人和小孩子,也要被拉到城頭上去作戰。

可眼前這些人,卻是他從來未見過的!

陳老實心裏浮現出一抹畏懼,他覺得這些人很可能有危險,哪怕他們是漢人,但自己也不能停下來。

於是他稍微遲疑了一下之後,又放開腳步朝後方跑去。

可這時候那幾名騎士已經追了上來。

兩隻腳當然跑不過四隻腳,陳老實才跑了不到一里路,就被攔了下來。

六名騎士團團將他包圍,他們的臉上都有深深地難以掩飾的倦色,但眼神卻亮的嚇人,像是盯着絕世寶貝似的盯着陳老實,直到看了好一陣,看的陳老實雙腿都開始打顫,一個領頭模樣的騎士才問到:

“敢問這位老人家,這裏是什麼地方?”

老人家?

陳老實掏了掏自己的耳朵,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是顯老沒錯,但那是因為被生活所迫,可實際上他才四十歲不到啊!

不過他可不敢在這時候跟這些凶神惡煞的騎士爭辯年齡的問題,老人家就老人家吧,只希望他們看在自己是“老人家”的份兒上,繞自己一命!

於是陳老實就老老實實的回答道:“各位……將軍,這裏是沙州,沙洲城南。”

“哦?”問話的那騎士雙眼一亮,立刻興奮地跟自己的同伴點了點頭。

“終於到了!”另一個身材最為魁梧的騎士興奮地拍了拍自己的戰馬,用抑制不住的喜悅聲音沖後方高喊到:

“到了,我們終於到沙州了!”

後方的人群中立刻傳來一陣爆炸般的歡呼聲,接着又有數十騎戰馬脫離人群,快速朝着這邊奔了過來。

陳老實眼尖,一眼就看到那數十騎當中竟然還有一個幾歲大小的孩子,以及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兒。

這一老一小都和身邊的人不同,因為他們沒有穿戰甲,而且他們隱隱被人群包圍在最中間,顯然是受到了保護,由此可見他們應該是這群人當中最有身份的。

可陳老實還是不認識他們,因為他從來沒見過這一老一少。

在陳老實疑惑的目光中,那數十騎戰馬很快來到了他的面前,最令他留意的一老一少也雙雙走了過來。

“這位老丈好!”那騎在馬上的少年先朝他禮貌的打了個招呼,然後出聲問到:“敢問老丈,這裏距離沙州城還有多遠?”

陳老實楞了一下,因為他發現那少年年紀實在太小,最多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可是他的神態沉穩,即使臉上難掩風塵僕僕,嘴角甚至還有些乾裂的痕迹,可是他說話的時候,神態氣度就跟沙州城內的曹將軍似的。

曹將軍可是沙州城內的土皇帝,他的名字叫曹元忠,雖然名義上只是一任節度使,但是從陳老實懂事以來,就知道曹家是整個歸義軍的統治者,他家七代人都在曹家的統治下,一直在沙州生活了一百多年,每次見到曹將軍,他都覺得這位歸義軍的領袖好像一座高山一樣,渾身帶着一股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威嚴,自己和他說話的時候都覺得雙腿打顫。

可是眼前這個小孩子,明明才幾歲大,偏偏卻給了自己一種和遇到曹將軍相同的感覺。

難道他也是這支軍隊的大將軍?

陳老實畏懼的朝他身後看了一眼,看到那些明晃晃的盔甲和充滿了煞氣的刀槍,頓時偷偷地咽了口唾沫,然後縮縮脖子對那少年說到:

“這裏,這裏距離沙州城還有二十里。”

“二十里……”那少年嘴裏輕輕念叨了兩句,環顧四周,突然有露出一抹疑惑的神色。

“為何這裏距離沙州城才僅僅二十里,卻如此荒蕪,就連行人都難以看見?難道你們沙州城的老百姓,都不出來種地的嗎?”

原來他聽陳老實說,這裏距離沙州城僅僅只有二十里,卻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景象,不由得被嚇了一跳。

如果不是遇到陳老實的話,他可能會以為這裏距離沙州城還有幾百里的路途,他們才剛剛走出大戈壁呢!

沒錯,這群人正是越過了吐蕃高原,剛剛才從大戈壁裏面走出來的柴宗訓等人。

原來那日收斂好了眾多陣亡將士的骨灰,又稍微逗留了一日,做好萬全的準備,柴宗訓等人就一頭走下高原,扎進了大戈壁之中。

大戈壁里的環境,遠比想像中還要惡劣,不僅缺水,還常年飛沙走石,辛苦異常,如果沒有木蓋桑丹這匹識途的老馬,柴宗訓還真沒把握從裏面走出來。

而且幸虧他自己也多作了一手準備,在當初計劃着要穿越吐蕃高原、進入大戈壁的時候,他就自己偷偷做了一隻指南針,這指南針雖然沒辦法像夢中的世界那樣先進,但基本的指示方向的功能,還是能夠滿足的。

在沙漠或戈壁地形中行走時,最大的困難就是沒辦法辨別方向,其實好多被困死在沙漠中的行人,原本都是有機會走出來的,但他們就是因為失去了方向感,走來走去一直在原地繞圈圈,最後喪失了信心,才精疲力竭的倒在沙漠之中。

如果有指南針的話,這些人就不會迷路,也不會喪失活下去的希望了。

柴宗訓原本是想靠着這支指南針走出大戈壁的,但沒想到在隴右吐蕃遇到了論悉伽這個“好人”,他不僅給自己贈送了大批的物資,還給自己找了個能在大戈壁里認路的嚮導。

因此這一趟大戈壁的路途雖然辛苦,但卻沒能讓柴宗訓感受到任何挫折,他們只是稍微顯得有點兒疲憊,卻還是順順利利的從戈壁中走出來了。

只是出來之後,才發現戈壁裏面和戈壁外面似乎也沒什麼區別,除了綠化多一點兒,偶爾能看到水源之外,整個沙州,幾乎“千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

柴宗訓甚至一度以為,自己等人在穿過大戈壁的時候方向出現了偏差,可能走到了通往玉門關的方向。

但直到遇到這個面相憨厚的老農,他才明白,自己等人並沒有走錯方向,只是這個沙州,實在是太荒涼了!

距離城池二十里遠的地方,就已經荒無人煙,大片大片的良田被拋棄,田地里長滿了野草,很多明顯可以被猜到是用來引水的水渠,都塞滿了淤泥,而且淤泥已經乾涸,龜裂成一大片一大片,露出滿目死氣沉沉的暗黃色。

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要知道,若是放在汴梁城,別說是距離城池二十里,就算是距離城池兩百里的地方,那也是縱橫阡陌,稻禾青青,數不盡的農民在田地里忙忙碌碌,為著喜獲一年的豐收,為著養家餬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勤勞作。

難道沙州城的軍民,都不用吃糧食,還是他們有別的什麼佳肴美味,可以替代田地里產出來的稻禾跟小麥?

柴宗訓拿好奇的目光看向那名膽戰心驚地“老農”,才發現老農的眼裏閃過一抹悲憤,然後又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神情。

只見他朝柴宗訓拱了拱手,悲痛地說到:

“好叫這位小哥知道,不是我們沙州城的老百姓不想出來種地,只是……,唉!只是附近的馬匪太猖獗,如果遇到落單的農夫,難以逃脫他們的毒手,就算那些耕種好的田地,也常常被他們破壞,大家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田地,一不小心就被他們一把火給燒了,所以一來二去,大伙兒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好放棄城外的田地,只在城內或是沙州城附近種植糧食了。”

“哦?”柴宗訓驚訝地微微張大了嘴,對老農的話表示驚愕。

因為據他所知,一般的馬匪是不會破壞農田的,畢竟馬匪也是人,也要吃飯,如果把農田全都破壞了,那誰來種糧,他們又到哪裏去搶飯吃?

不過柴宗訓畢竟聰慧,稍稍一想,便明白了這個老農所說的“馬匪”,到底是怎麼回事。

很明顯,這些馬匪根本就不是衝著搶劫來的,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破壞沙州城的農業種植系統,讓沙州城內所有的老百姓都餓死!

而普通的馬匪,絕不會幹這樣殺雞取卵的事,因此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這些“馬匪”,根本就不是什麼單純的馬匪,他們很可能是回鶻人、契丹人,又或者党項人假扮的,他們真正的目的,只是為了奪取沙州和瓜州兩座城池!

想到這一點,柴宗訓額頭上的皺紋不知不覺又多了一些,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西域似乎也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好,尤其是生活在西域地區的漢人,其境況可能比自己當初預想的還要更遭!

難怪當初周太祖郭威才剛剛建立大周朝,歸義軍就不斷派人前來聯絡,想要內附,估計他們也是實在撐不下去了,才想乾脆舉族搬遷,遠離這片生存環境極其惡劣的地域,把那一堆爛攤子乾脆全都丟給異族人!

只可惜歸義軍的人恐怕做夢都沒想到,他們設想的內附一直沒能成功,反倒是他們當初準備投靠的大周朝,如今變成了昨日黃花,就連大周的皇帝,也要千里迢迢跑到西域來避難了……

想到這裏,柴宗訓又忍不住苦笑一聲,這才對那一直在偷偷打量他的老農問到:

“那敢問老丈,如今的沙、瓜二州,可還在歸義軍的管轄之下?”

陳老實聽到“歸義軍”三個字,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

畢竟這可是所有西域地區漢人的統治者,是保護了整個西域地區所有漢人一百多年的保護神,也是他心目中最崇敬的軍隊,是他一直以來最引以為豪的親人。

因此他奮力的挺起了胸膛,拍拍胸脯道:“沒錯哩,如今的沙州,就是在我們曹將軍的統治下,不管是沙州還是瓜州,都是屬於我們歸義軍的地盤!”

“哦!”柴宗訓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問到:“你說的曹將軍,可是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

“是哩!”陳老實趕緊回答到:“咱們這方圓幾百里,除了曹大將軍,還有哪個姓曹的敢自成將軍?”

他話雖然說的顛三倒四,但柴宗訓卻聽明白了,如今的沙、瓜二州,依然還在歸義軍的統治之下,而曹元忠,還依然是歸義軍的首領!

知道這一點就好辦了,原本柴宗訓還生怕出了什麼意外,導致他所知道的歷史事件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呢。

比如說趙匡胤派人來追殺他,還有趙光義提前封了晉王,這些事都和他在夢中所見到的歷史有所差異,柴宗訓怕就怕萬一歸義軍這裏出了什麼意外,那他千里迢迢帶人來到西域,就不是來複國,而是來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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