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八十三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三)
沙州城南,二十里。
提到西域,很多人腦子裏立刻會冒出這樣的一副畫面:
黃沙漫天,烈日當頭,一長串金髮碧眼的胡商,牽着一匹匹溫順馴服的駱駝,有氣無力的行走在滾燙而漫無邊際的沙漠上,駱駝的雙峰之間,坐着一些用白色的面紗將自己的半張俏臉緊緊包裹起來的胡姬,她們的眼中閃爍着憧憬和希望,眺望着遙遠的中土方向。
在很多人看來,西域就是黃沙、胡商,以及駱駝、胡姬。
但事實上,這些人完全搞錯了在古代“西域”一詞的概念。
自秦漢以來,中國的歷代統治者積極西拓,將秦嶺以西的大片土地收歸到漢人的統治之下,其中漢宣帝於公元前60年設立西域都護府,將玉門關、陽關以西的天山南北麓,直到今巴爾喀什湖、費爾干納盆地和帕米爾高原的範圍,全都納入西漢的統治之下,是漢人在西域地區建立統治政權的標誌性/事件,而“西域”一詞,也正是由此而來。
由此可見,在當時西域的概念主要指的就是今玉門關、陽關以西,蔥嶺以東,巴爾喀什湖東、南以及新疆的廣大地區。
但隨着西漢政權的逐漸沒落,羌、鐵勒、回紇等異族部落開始逐漸在西域地區佔據統治地位,到了三國時期,羌族甚至一度深入玉門關,佔據了天水、酒泉、武威等今甘肅地區的大部分土地,三國之中的魏國,其西境的實際控制範圍僅僅只到達涼州地區(今武威市以東),對於西域只有名義上的統治權。
直到西晉一統三國,正準備收回西域管轄權的時候,又遭遇了五胡亂華,整個北方都淪陷在了異族的鐵蹄之下,西域地區自然就脫離了漢人的統治,開始徹底變成了異族的樂園。
這時候,廣義上的“西域”範圍,已經不僅僅只是再指玉門關、陽關以西,蔥嶺以東的部分地區,而是從今甘肅起一直到能通往中亞楚河流域的整個廣大的半草原、半沙漠化地區。
也就是包括了今甘肅、青海、新疆,以及巴爾喀什湖以東、以西的一大片區域,都可以被稱之為“西域”。
這是什麼概念呢?
我們舉個簡單的例子,比如說柴宗訓心心念念的沙、瓜二州,就屬於西域的範圍,聽上去似乎像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之地,但實際上,在後世它們的名稱分別叫做敦煌和酒泉。
如今我們從曾經的唐王朝國都長安(今西安部分地區)前往敦煌,坐飛機只要2個半小時,坐火車也只需要26個鐘頭,全程跨越1714公里,還不如從成都到拉薩的三分之二路程!
由此可見,西域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完全是一片又一片荒涼的沙漠,事實上,它包括了如今很多我們認為物產豐饒的適合種植糧食的地域,比如今天的伊犁、金昌、隴南地區,都是糧食年產量超過千萬噸的產糧大縣。
更有曾經的河套平原,也就是如今的內蒙古與寧夏回族自治區境內由黃河沖刷成“幾”字形的那一大片區域,更是被稱作“塞上江南”,日照充足,雨水豐沛,盛產各種農作物跟牛羊馬等畜牧,自古以來就被視作是養活整個西北地區的關鍵。
所以我們所說的沙州,其實也並非是一片完全由沙子覆蓋的荒漠,它實際上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土地都是可以耕種的,尤其是沙州以南直至瓜州地區之間的大片土地,都是水草豐美、土地肥沃的農耕區域。
尤其是位於瓜州西北方向的蘇干湖,如今雖然已萎縮至在地圖上難以看見,但是在宋朝之前,它的實際面積超過200平方公里,是西湖的五倍面積,足以灌溉周圍超過100萬畝糧田!
後來的西夏政權就是以沙、瓜二州為經濟政治中心,東抗大宋,北御契丹,西邊還要不斷蠶食回鶻人的土地,憑藉著僅僅七州之地,就能和當世兩個最強大的國家分庭抗禮,由此可見這兩片土地的潛力之巨大,並不像人們印象中的西域那樣貧瘠和生存環境惡劣。
但就是這樣一塊堪稱“富饒”的土地,在歸義軍的手中卻顯得全無活力,發展的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
因為歸義軍是由漢人建立的政權,在全是異族統治的西域地區,它顯得如此扎眼和獨樹一幟,而且歸義軍堅持漢人血統,拒絕和周圍的少數民族融合甚至通婚,導致它一直被周圍的所有少數民族勢力所仇視,樹敵太多,歸義軍的處境便顯得格外艱難。
曾經張議潮建立歸義軍、反對吐蕃人統治的時候,四方來拜,異族臣服,歸義軍的領土曾一度達到十一州之多,坐擁伊州(今哈密)、瓜州(酒泉)、沙州(敦煌)、西州(吐魯番)、河州(臨夏)、甘州(張掖)、肅州(酒泉東部地區)、蘭州等玉門關內外、直至青海地區的大片土地,可謂是盛極一時,繁榮興旺。
可是才僅僅過去一百多年,歸義軍的後代就將絕大多數領土丟失,西州、伊州等地區落入西州回鶻之手,甘州、肅州等地區被甘州回鶻所佔據,鄯州(青海樂都)、廓州(青海化隆)重歸吐蕃人的懷抱,就連蘭州、岷州(甘肅岷縣)也被隴右吐蕃所奪取。
歸義軍只剩下不到三十萬人口,龜縮於沙、瓜二州之內,不斷受到回鶻人和粟特人、契丹人的侵襲,他們無力擴張,甚至無力保護城外的耕地,每次異族的鐵騎前來入侵的時候,都會將城外的大片大片的農地燒毀,歸義軍的軍民只能龜縮在城內眼睜睜的看着,卻拿那些拚命搞破壞的異族人完全毫無辦法。
歸義軍的百姓,每次出門去耕田種地都會心驚肉跳,甚至隨時做好了被異族人殺死的準備,但是他們又沒辦法,如果不種地,就沒有吃的,沒有吃的,人就會被餓死。
那些異族鐵騎毀壞農田的方法,其實就是為了逼沙、瓜二州的百姓要麼投降,要麼去死,他們對歸義軍這最後的三十萬軍民,早已經下了必殺的決心!
鑒於這種情況,沙、瓜二州的軍民都將農田就近開墾在距離城池比較近的地方,甚至直接就挖在城牆下面,這樣每次異族來襲的時候,至少還能保護到一部分的農田,不至於被異族鐵騎完全破壞!
而只有那些膽子比較大的,又或者是實在走投無路的老百姓,才會在距離城池比較遠的地方開墾農田,試圖為家人收穫一些能填飽肚子的糧食。
陳老實就是這樣一個被生活逼到走投無路、不得不在距離沙州城南二十里的地方開墾荒田的普通老百姓。
從陳老實的名字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沒有什麼龐大的背景,也沒有什麼精明的頭腦,他有的,只是一顆勤勤懇懇勞作的心,以及一個並不怎麼聰明的腦袋。
這次來到城外這麼遠的地方種地,陳老實也是被逼的實在沒辦法,家裏剛剛生了第五個娃,三個閨女兩個臭小子餓得哇哇亂叫,在家裏翻箱倒櫃的找東西吃,如果再不出來開墾更多的土地,以期獲得更多的糧食,那到了明年,只怕是全家人都要被活生生的餓死了!
而像陳老實這樣的家庭,在整個沙州城中其實並不少,雖然歸義軍的統治者曹元忠是個仁慈善良的長者,也在儘力的幫助這些困苦的平民,但奈何整個沙、瓜二州都是如此貧瘠,又頻頻遭受異族鐵騎的侵略,曹元忠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實在對這些困苦的平民幫助有限吶!
陳老實只期望自己在開墾農田的時候,那些可惡的異族侵略者不要再來,最好是在糧田一直到秋收之前,他們都別來,給自己的一家老小稍稍留一條活路!
但可惜的是,就在他剛剛下地幹活沒多久,前方就突然隱約傳來了一陣馬蹄的聲音。
陳老實警惕性很高,一聽到馬蹄聲就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爬犁,等發現地面不停在震動,不少的灰塵都被從地表揚起來的時候,他的臉色徹底變了。
很多人,而且有騎兵!
陳老實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判斷出正有一支大部隊在朝自己靠近,而這支隊伍中,有為數不少的騎兵。
會是誰呢?
肯定不是沙、瓜二州的守軍,因為這兩座城池人口稀少,那些守軍光是守護城池都嫌人手不夠,絕不會在這樣農忙的季節出來亂溜達。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異族又來了!
陳老實暗叫一聲倒霉,丟下爬犁就準備逃跑,因為他知道,只要被那些異族鐵騎逮到,他最好的結果是被抓到異族去做牛做馬,成為一個奴隸伺候那些粗鄙不堪的異族貴人,而最壞的結果嘛……
陳老實簡直不敢相信,如果自己那一大家子人失去了自己這個主要勞動力,那五個孩子還能不能順利的存活?他的妻子,還能不能堅持把五個孩子撫養長大?
但陳老實低估了那支軍隊的前進速度,就在他剛剛丟下爬犁跑到田壟,準備沿着小道逃跑的時候,幾名銀色盔甲的騎兵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視野當中。
那些騎兵也發現了正準備逃走的陳老實,他們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然後陳老實隱隱聽到,他們當中有人在高喊:
“看到人了,終於看到人了!”
“糟了!”陳老實心裏咯噔一下,還以為那些騎兵發現了自己,馬上就要衝過來殺死自己。
於是他再也顧不得田地里還有今天自己帶來的晚飯,以及各種各樣的農用工具,趕緊翻身爬上田壟,沒命似的朝後方逃跑。
但急促地馬蹄聲很快從他背後響起,回頭一看,那些騎兵居然加速沖了過來!
陳老實腦子裏轟隆一聲,暗叫這次真的完蛋了!
在廣闊的平原上,憑兩隻腳怎麼能跑得過那些騎兵身下的四隻腳呢?
陳老實跑了一陣,只聽到腦後陣陣風聲,接着有一個騎兵的聲音隨風傳來:
“前面那位大哥,別跑,我們不是壞人!”
“呸,異族人誰會說自己是壞人?他們都是一群狗/娘養的!”陳老實心裏怒罵一聲,腳下的動作卻半點兒也沒有減緩。
但跑了兩步,他突然察覺到不對,不知不覺間停了下來。
因為他聽到那名騎兵喊話的時候,用的是漢語!
那些異族的騎兵可不會用漢語來招呼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他們只會在嘴裏高喊着各種各樣的嘰里呱啦的鳥語,然後以戲謔的姿態衝到這些平民面前,再一刀坎下他們的腦袋,然後炫耀似的提着他們的頭顱在自己的族人面前耀武揚威。
難道來的不是異族的軍隊?
陳老實心想自己反正都跑不過了,不如乾脆停下來,看看這些騎兵到底要幹什麼。
大不了是一死,整個沙、瓜二州,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平民死在這些異族的刀口下了,蒼天無眼,難道今天就要輪到我陳老師了嗎?
但令陳老實沒有想到的是,看到他的步伐漸漸慢了下來,那些騎兵的衝刺速度竟然也緩緩減慢,隨後幾匹戰馬停在了他的面前。
陳老實偷偷打量了一下,不禁有些驚訝,因為他發現這些戰馬,全都一匹匹瘦的不成樣子,雖然看起來雄駿,可其實全都面露疲色,搭乘者那些騎士的時候,也顯得有氣無力,連腿腳都在打顫。
而那些騎在戰馬上的騎士,似乎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一個個風塵僕僕,面上帶着掩飾不住的疲倦,眼中不滿血色紅絲,顯得特別的無精打采。
再望望後方的那支大部隊,陳老實徹底的驚呆了。
因為他發現這支軍隊的所有人,竟然全都是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