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八十六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六)
小符氏說得對,他現在不能亂來。
因為他現在是所有大周子民的希望,是這支隊伍唯一的精神支柱和主心骨,如果他出了什麼事,那整個大周也就完了。
他必須始終讓自己處於安全的位置,就像那天晚上的大俠谷之戰,他始終位於戰場的後方一樣,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安定人心,讓所有人都保留着最後的一絲希望。
對於目前這支背井離鄉、人員散亂的隊伍來說,希望就是他們生存下去的最後一絲支柱,而他,則是這所有希望的源泉!
思索片刻,柴宗訓不得不放棄了親自到沙州城內去談判的念頭,環顧四周,微蹙着眉頭問到:
“那諸位愛卿以為,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陛下,讓我去吧!”
又是李重進第一個站了出來,氣勢洶洶地對柴宗訓抱拳到:“末將願領軍攻下沙州城,將那個侮辱陛下的鳥人捉出來,千刀萬剮,看看以後還有沒有人敢對陛下不敬!”
柴宗訓不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腳尖微顫,很有一種想踹人的衝動。
他是在搞不明白,李重進明明長得人模狗樣,和李筠站在一起,一個膀大腰圓,另一個風度翩翩,可偏生膀大腰圓的那個,冷靜睿智,而風度翩翩的那個,卻跟一條瘋狗似的……
這兩人明顯是長錯位了,如果把他們的形象掉一個個兒,估計就正好跟他們的氣質配上了!
其實不僅是柴宗訓,當李重進這番話說完之後,就連其他人也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
攻城?那什麼來攻城?
沙州城雖小,但人口卻有至少十來萬,而且城中的歸義軍常年和異族人作戰,經驗豐富,生性勇猛,隨時可以拉出上萬人的軍隊和敵人打得死去活來。
而他們這支隊伍呢?
本來士兵就不多,經過小徑河跟大峽谷一戰之後,更是人人帶傷,又強行穿過了大戈壁,一個個累的跟鵪鶉似的,這時候只有腦子打鐵了,才會跑去攻城!
也不知這李重進到底是腦子不清醒,還是純粹為了拍柴宗訓的馬屁,所以才說出這麼沒頭腦的話。
眾人都懶得理他,心想這傢伙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總之大家就當沒聽見,誰讓他既是淮南軍的領導者,又是柴氏的親戚呢?
沉默了片刻之後,還是李筠主動站了出來,對柴宗訓說到:
“陛下,我們現在傷兵滿營,又在穿越大戈壁的時候耗盡了幾乎所有補給,這個時候,實在不宜跟歸義軍開戰。依末將所見,不如讓人去傳話曹元忠,令他出城相見,如此一來,則陛下可無需擔心安全的問題。”
柴宗訓點了點頭,回應他:“那就麻煩李太尉去替朕走一趟,傳一聲話,可否?”
李筠默默地鞠了一躬,轉身翻上馬背,不疾不徐的朝着沙州城的方向走去。
片刻之後,他來到城下,對城頭上的曹煜可高喊到:
“本將乃昭義軍節度使李筠,可否請曹元忠將軍出來一敘?”
城頭上的曹煜可嚇了一跳,揉揉眼睛仔細地打量了李筠一陣。
昭義軍節度使啊!
那可是統領陝西與河北大部分州府,橫跨澤、潞、相、衛、貝、邢、洺八州之地的龐然大物,當年一手將盛唐給推翻,衝進長安城內燒殺搶掠、逼得唐玄宗李隆基不得不在馬嵬坡殺了心愛的女人的安祿山,就是從這個職位上起家的!
眼前的李筠,明顯和剛才那個不知名的小斥候不同,曹煜可可不敢在他面前繼續放肆了。
於是他稍稍喘了口大氣,對李筠回到:
“請李將軍稍等,末將這就去通報家父前來!”
說完他急匆匆跑下城頭,朝着城內節度使府衙的方向跑去。
急匆匆回到府衙內,曹煜可慌不擇路,竟一頭撞上了一名年邁的白須老者,那白須老者踉蹌了幾步,眯着眼睛仔細看清楚是他,頓時有些不悅地問到:
“少將軍這是去哪兒呀,怎麼在府內橫衝亂撞的?”
曹煜可見到這個白須老者,不敢放肆,連忙對他躬身到:“五爺爺,不好意思,我急着進去找父親大人,沒注意到您出門,還望五爺爺不要見怪!”
原來這老者竟是曹煜可的五爺爺,也就是曹氏歸義軍政權的創建者曹議金的兄弟,在家中排行老五,所以被曹煜可稱為“五爺爺”。
歸義軍自張議潮建立以來,歷經五代,其中第三代統治者張淮鼎去世的時候,因子嗣年幼,於是託孤與功臣索勛,但誰料索勛狼子野心,篡奪了張氏的權位,差點兒將整個張氏的族人屠戮一空。
幸好張淮鼎的幼子張承奉隱忍用急,在他的姑姑、大將李明振之妻張氏的幫助下,暗中聯繫了對索勛不滿的其他軍政要員,再次發動政變,殺死索勛,這才重新奪回了張家對歸義軍的統治權。
只可惜張承奉也跟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宋仁宗似的,雖坐上了寶位,但卻子嗣斷絕,於是在他過世之後,就將歸義軍的軍權託付給了曹議金,這就是歸義軍的政權從張氏向曹氏過渡的主要原因。
而曹議金得到歸義軍的政權之後,審時度勢,採取和親政策,先後同回鶻、于闐聯姻,他自己娶了甘州回鶻的聖天公主為妻,又將一個女兒嫁給了甘州回鶻的可汗,對外暫罷刀兵,對內結交世家豪族,大力發展農牧業生產,使百姓安居樂業。
在曹議金統領歸義軍的那段時期,竟然出現了歷史上罕見的政通人和、四海通達的繁盛景象!
可是歸義軍的好日子並沒有能持續多久,在曹議金死後,他的兩個兒子曹元德跟曹元深先後成為歸義軍的領袖,但是這兩個兒子都是強硬的主戰派,他們不滿回鶻人一次又一次蠶食歸義軍的領地,更不滿歸義軍內部功勛貴胄佔據了太多的利益,所以他們先後和回鶻人發動了數次戰爭,結果兩兄弟先後在戰爭中去世,反倒是便宜了曹元忠,他這個排名最末的老么,最終也成為了歸義軍的新一任節度使。
而曹元忠上任之後,推翻了之前兩位兄長強硬主戰的主張,重新啟用大量功勛貴胄,設立軍鎮,還授土地,開窟造象,大力弘揚佛法,令歸義軍內部人心得到穩定,也讓歸義軍總算緩過一口氣來,開始從戰爭中過渡到恢復階段。
而這些被重新啟用的功勛貴胄中,就包括這個令曹煜可都感到又驚又怕的“五爺爺”。
畢竟以歸義軍兄終弟及的傳統來看,他的這個“五爺爺”,當年可是很有希望在曹議金死後,接過歸義軍的統治權的,只不過他自己卻是以年紀老邁為借口,推辭了這一差事,才令得曹元德跟曹元深有機會座上歸義軍節度使的寶座,這一點,令他在曹家內部得到了巨大的尊敬!
聽說曹煜可要去找曹元忠,“五爺爺”曹議誠好奇的挑了挑眉毛,問到:“你這個小猴子,毛毛躁躁的找你爹有什麼啊?”
曹煜可拱了拱手道:“是這樣的,今天城外突然來了一大隊人馬,說是從中原來的大周皇室,他們說想找父親出城去見上一面。”
“哦,從大周來的皇室?”
曹議誠一聽這話就來了興趣,咂摸了一下嘴唇問到:“可是前些日子流傳的那個……從汴梁城中被趕出來的小皇帝?”
“應該是!”曹煜可點點頭道:“我看他們當中,正好有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孩子,眾人都以他為首,而且城下還有一個自稱是昭義軍節度使李筠的人,前來求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拿不定主意,只好回府來找父親。”
“少年皇帝……昭義軍節度使李筠……,有意思,有意思!”
那曹議誠聽到他這番話,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麼,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摩挲着自己花白的鬍鬚,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有意思。
曹煜可見他半天不說話,估計是想什麼問題想入神了,他這個五爺爺經常如此,有時候故意做出一些莫測高深的表情,令晚輩們摸不准他的心思,誰也不知道他那顆看上去已經老朽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可他又不敢得罪五爺爺,只得拱了拱手可憐兮兮地問到:
“五爺爺,您還有什麼話要問嗎?要是沒有的話,我就先進去了,城外那人還在等着呢。”
“嗯,你先進去吧。”曹議誠似乎若有所思的樣子,揮了揮手,令他不必逗留,趕快進府去找曹元忠,而他自己,則背着手晃晃悠悠得走出了節度使府衙,看方向,似乎正是朝着成門口的方向而去。
片刻之後,曹煜可在書房內見到了曹元忠。
曹元忠是一個臉型清瘦的中年人,看上去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額頭的皺紋比較深,即使在不做表情的時候,眉頭上也有一個淺淺的川字,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態,令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小心收斂着氣息,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惹得他發怒。
但曹煜可卻並不怎麼怕這個父親,和曹元忠比起來,他對待曹議誠的態度恐怕都更加恭謹。
只見他進了門之後,先是懶懶散散地朝曹元忠躬了躬身,就當是行過大禮了,然後抿着嘴唇淡淡地對曹元忠說到:
“父親,您前些日子提到過的那些人,已經來了。”
“哦?”
曹元忠豁得從書架前轉過身,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問到:“他們在哪兒?”
“已經在城外。”曹煜可繼續說到:“他們派了一個叫李筠的人前來傳話,說是昭義軍節度使,想請父親出城和他們見上一面。”
“昭義軍節度使李筠?”
曹元忠面色一動,似乎對這個大名早有耳聞,當即將手裏的書放回了書架上,背着手開始在書房內踱步起來。
“怎麼……父親不想去見他們?”曹煜可見曹元忠放下了書,卻並沒有急着走出房門,而是先在門內走來走去,看上去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不由得心裏有些緊張,連忙出聲詢問。
曹元忠卻突然抬起頭來,用怪異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後問到:
“你知道他們這群人前來,是想做什麼嗎?”
曹煜可微微抿了抿嘴唇,以掩飾內心的不安,隔了許久,他才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回答到:
“孩兒以為,他們這次來沙州城,恐怕沒安着什麼好心……”
“哦?”曹元忠微微頷首,欣慰地看着他:“沒想到你原來也已經猜到了……”
他頓了頓,突然又問到:“那依你之見,我應不應該出去見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