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下若何

第5章 天下若何

“有心情喝酒,就是好事。”王陽明放下手中的書卷,笑着說道。

林尋舟下意識地聞了聞身上的味道。

“是譚如鳴跟我說的。”

林尋舟有些惱怒,一聲不響地走到王陽明旁邊坐下,板著臉:“你說有小師叔的消息要告訴我?”

王陽明點點頭,“是陛下告訴我的。”

林尋舟聞言皺眉,一聲冷笑,倒不急着詢問了,“這種事,你就直接寫在信里,讓顧少言帶給我?”

“你對他有什麼偏見嗎?”

“有,而且很大。”

“嗯……你還在怪他。”

“不止,我差點殺了他。”林尋舟面無表情,“他來,我不想見他,他卻不知好歹地進來,又說一些不知羞恥的話,然後就是吵,接着是打。我差一點就拔劍刺死了他,就用小師叔的浩然劍……真的就差一點。”

“何必呢。”王陽明輕聲道,“你覺得他背叛了小師弟,背叛了你?”

“談不上什麼背叛,單純覺得噁心而已。小師叔選了我們做學生,教我們武功,教我們行俠仗義,結果小師叔剛一失蹤就聽說他回了京城,要不是知道他沒這個本事,我簡直要懷疑這事與他有關。”

“朝廷說小師叔北游的佈告一發,我直接拔劍去了皇宮,倒是把他忘了,再見面,他都做到錦衣衛指揮使了呢。”

王陽明低下頭,沉默半晌,才輕聲問道:“那你也覺得我噁心?”

“當然。”林尋舟坦誠地說道,“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們到底是不是師兄弟,你我都很清楚小師叔不是失蹤,他是死了,為何你對小師叔的死顯得如此冷漠,不僅自己相信如此拙劣的謊言,還逼我們也要相信?”

王陽明只淡淡地問了一句:“你為何不拔劍刺我?”

“我們和小師叔三人以前經常一起閑聊,不管我們聊的是什麼,你總要提到以後要開很多很多的書院,收很多很多的學生,教他們很多很多的道理,告訴世人要相信正義,不要為非作歹,那時你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有這樣理想的人,總不會是個壞人。”

“所以我搞不懂,你在顧慮什麼?你怕刺客來殺你?”

“我那時就是天下第一了!不要說是幾個刺客,就是幾千禁軍我也殺給你看!可你只是一個勁地叫我跑,叫我上山……我那時要是回頭,追我的那些禁軍,沒有一個能活下來。”

“我真的搞不懂你。”

小師叔是林尋舟的老師,教給他武功。

小師叔最喜歡做的事是行俠仗義。

小師叔一直想除盡世間邪惡。

小師叔叫李溫良。

小師叔死了。

王陽明瞥開目光,沉默不語。

良久,他才小聲說道:“也許小師弟真的是去北遊了呢?”

“你還在自欺欺人!”林尋舟陡然提高音調,“小師叔死沒死你心裏不清楚嗎?”

“我是不清楚,難道你就知道了嗎?”王陽明也惱火起來。

“我當然知道!”林尋舟猛地一拍桌子,音調又高了幾分,“因為史書里沒有小師叔!”

“記得嗎,我來書院的第一天,就告訴過你我是讀過史書的,所以才會來找你們,然後才認識小師叔的。”

“那時我就奇怪,為什麼小師叔這樣的人,史書中居然隻字未提,現在明白了——是被人刪去了,而我們正在經歷這件事。”

史書——是古籍中專門記載歷史的書,一個人讀過史書,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每個書生應該都讀過史書。

但王陽明很清楚林尋舟的意思——他讀過記載後世歷史的史書。

一個人宣稱自己知曉後世歷史,很大概率會被人當成傻子,信的人就更是傻子。畢竟就算是聖人也只能從浩瀚歷史中摸得一絲人間變化的規律。

這只是林尋舟很久以前無意中提到的話,王陽明卻相信,並且是堅信,即使後來他追問過多次都沒有結果,他也還是無理由地相信。

如今林尋舟再次說了這話,他當然再次相信,所以他沉默了。

屋內又陷入寂靜,只聽得屋外風吹木葉。

林尋舟等了一會,見王陽明還沒回應,便不耐煩了,“小師叔的死和皇帝有關,我在書院待幾天,然後就啟程去京城——殺皇帝。”

這話林尋舟說得輕描淡寫,王陽明卻知道這不是故作姿態。

三年前,也是在這裏,也是這種語氣,他也是說了同樣的話。

那次他離皇帝最近的距離是十步。

“你能不能留在書院?”王陽明問道,聲音沙啞。

“陛下真的不計較之前的事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胡言亂語了。殺了陛下,除了會引起天下大亂,又能得到什麼呢?”

“正義啊。”林尋舟不假思索,“小師叔心繫天下,懲奸除惡,結果不明不白地死了,這有點……不合道理吧。”

“你要殺陛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不止。”林尋舟想了一下,“不過所有的原因最後都歸結到這一個上。”

“你沒有證據。”

“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小師叔作為舉世公認的劍仙,人咸敬之,又有救駕之功,深得先帝舊臣信任,這樣一個武功與威望都絕頂的人,皇帝會不害怕嗎?我們都知道小師叔是一個心向正義的人,皇帝也知道,但皇帝不能賭,萬一輸了,他、還有整個宗室,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小師叔會不會有二心?”林尋舟問道,“我覺得這是有可能的——因為小師叔不是凡人。”

“你想想他做過哪些事?”

“號召天下書生習武、面對十惡不赦的官吏,不再忍氣吞聲,而是拔劍相向,血濺三尺。”

“就像最初死的那位縣官一樣,他是世家子弟,出來混個經歷,誰料所轄之地多年輕女子,他便帶領衙役挨家挨戶破門抓人,晚上姦汙白天放回,不到一月,該縣已無清白女子。百姓恨之入骨,最多時聚集百人前往州衙申冤,結果發現那位縣官已經在州衙喝茶等他們了。”

“然後就是更加喪心病狂的剝削。”

“直到有路過的江湖人士,聞之怒髮衝冠,不顧朝廷犯上酷刑,一劍挑了狗官的人頭,百姓這才發現,原來他們也只有一條命啊。”

“小師叔說,縱使因此亡命天涯,但只要人人都敢起來反抗,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卿仍然會聞風喪膽,他們有再高的權,貪再多錢,姦汙再多的民女,被一劍砍了頭也還是會死。”

“從小師叔說出這句話開始,已有百名貪官惡霸被義士所殺,小師叔抗下了所有的壓力,認為他們無罪——這些官吏的確該死。”

“他說得最多的話是:天子不貴,公卿無種,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王,而不用向官府,豪強下跪。而每個人確實沒有資格伸張正義,但凡事矯枉必須過正,只有行如此極端之事才能遏止上位者對百姓的漠視與殘殺。”

“用江湖的劍來制衡廟堂的印。”

“小師叔確實沒說過他想造反,他看不上,他想要改變這個世道。皇帝保護不了自己的屬官,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他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這就是皇帝與小師叔之間不可調和的衝突。”

“小師叔必須死,可他有那麼高的威望,所以需要一個借口,這就是——北游。”

林尋舟說完,盯着王陽明。

自林尋舟說起自己師弟的時候,王陽明就閉上了眼,否則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眼神來聽。

這些話,從第二人口中說出總覺得有些變扭,可能堂堂正正說出這話的人了如今又在哪裏呢?

唯有一聲嘆息。

這次林尋舟多等了一會,他覺得自己說了這麼多,王陽明總會說些自己想聽的了吧。

然而沒有。

王陽明睜開眼睛,緩慢而堅定地重複了一遍,“你沒有證據。”

林尋舟緩緩皺眉。

“你說了很多,但這都是你的猜測,猜測就算再合理,終究只是猜測,沒有證據,你就不能說小師弟北游是假的;沒有證據,也就不能隨便殺死一個人,何況他是皇帝,否則——有點不合道理吧。”

林尋舟啞然,很惱火地搖搖頭,“這不重要……”

“這很重要!”王陽明一字一頓,“因為你在將自己的仇恨強加到一個不確定是否是兇手的人身上,這很不對。”

“好啊,那我就去找證據給你看。”林尋舟輕蔑地說道。

“此外我還想和你談談‘天下’。”王陽明繼續說道,“你找到了證據,在道義上說服了所有人;又有蓋世武功,確實殺掉了皇帝。”

“然後呢?”

“然後會怎樣呢?”

“很簡單——天下大亂。”林尋舟回道,“你是想聽我說這個吧?”

“先帝無子嗣,故傳位於兄弟,然而宗族兄弟甚眾,偏偏是當今皇帝,想必諸王不服,太子又年幼,一旦天子駕崩,一定會有人造反,屆時群雄並起,便是天下大亂。”

“而所有的罪都會由百姓承受,他們妻離子散,為了權貴的利益在戰場上相互殺戮,沒有參軍的百姓更是待宰羔羊,任何人都可以欺凌。”

“這就是史書上說的:棄百姓於水火,陷蒼生於倒懸。”

林尋舟自嘲地笑笑,“只要不是白痴,誰不明白這個道理。”

“但就是因為人人都這麼想,那些人才會肆無忌憚地作惡——你要替天行道?好啊,先想想百姓會怎麼樣吧,解決的辦法就是,跳出這個怪圈,長痛不如短痛,只要我們做了一次,就沒人敢繼續猖狂了。”

王陽明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良久,輕嘆道:“你現在比小師弟還要小師弟。”

林尋舟搖頭,“一直如此,只不過以前我聽小師叔的話,小師叔不在了我就聽自己的話。”

“我攔不住你?”

“攔不住。”

“講道理也不行?”

“不行。”

“那我求你,這樣可以嗎?”

譚如鳴坐在門外的石凳上,時不時朝書房望一眼,顯得憂心忡忡。林尋舟進去之後她就躲到了門后想要偷聽,又怕被人發現,

林尋舟從屋中出來,看見她,顯得十分意外,“你在這裏做什麼?”

譚如鳴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睡不着,出來乘涼。”

林尋舟哦了一聲就往外走。

“誒誒,等下!”譚如鳴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扯到遠處,小聲問道:“沒打起來吧?”

林尋舟莫名其妙,“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你以前不是一言不合就擼袖子嗎?”

“那是以前,隱居三年,我現在脾氣超好。”

譚如鳴吐了一口氣,“那就好。”又問,“你要走了吧?”

“暫時不走。”

“真的?”譚如鳴滿臉驚訝,“你可以回來了嗎?”

林尋舟想了一下,慢吞吞地說道:“算是吧……院長說有個京城世家小姐,要來書院求學,希望我能教她劍法。”

“你答應了?”

“嗯。”

“真稀罕!”譚如鳴不住地咂舌,“我以為你會白眼一翻:關我屁事?”

“我好像只需要教她一個人。”

“這麼輕鬆?”

“因為這是皇帝說的,他早就知道新軍什麼的行不通,所以又找了個事把我留在書院。”

“挺好的,你老老實實待在書院教書,會讓很多人安心。”

林尋舟搖搖頭,就往外走,譚如鳴連跳幾步跟在他後面。

“怎麼悶悶不樂啊?”

“很明顯,我不想留在這裏,要不是院長,我準備過兩天就走的。”

“但你還是留下來了啊,這麼久沒回書院,你捨得只待兩天嗎?”

二人走過小門,正逢雲散月出,月光映在水面顯得波光粼粼。

林尋舟藉著月光打量了一下周圍,“根本沒什麼變化嘛。”

“知道某人戀舊,所以大家都不想動什麼東西,就是為了等你回來啊。”

“我看是沒錢翻新吧。”

譚如鳴輕咳一聲,“看破不說破啊!”

走到後院,林尋舟問道:“我睡哪裏?”

“當然是男舍啊,西廂房!”

“夏休期間廂房是開的嗎?”林尋舟很奇怪。

“開的啊,不就有我這樣的學生留在書院?”

“但你住的是東廂房的女舍啊。”

“所以呢?”

“西廂房豈不是沒人住,一地灰?”

“對哦!”譚如鳴若有所思,“或者你也可以來東房睡,反正空位多的是。”

“這樣好像不太好。”林尋舟顯得有些為難,“不如你去睡西房,我一個人睡東房吧?”

譚如鳴一把把他推開,轉身就進了東房,砰地一聲甩上房門,“去你的吧!”

林尋舟撇了撇嘴,走到西廂房門前,小心地推開門,藉著月光審視了一下屋子,看上去都還好。

吹了口氣,塵土飛揚。

“唉,還不如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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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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