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兵災
戚繼光剛到台州城的時候,他以為城上蓋了塊紅布,從城頭一直鋪到城腳。
那是血,新血覆舊血,一層蓋一層,緊緊地貼在牆上,守城的明軍正從上往下澆着熱水,以期將其沖洗乾淨,但收效甚微。
鎮守此處的是明軍守備樓楠,隸屬兩浙備倭軍,台州原有府軍早已與倭寇一次次的戰鬥中被不斷消耗,直至全軍覆沒。
他是在一月前受命趕往此處的,來時尚有千人,如今不足四百。戚繼光所率先雖也是百人,也足以讓這些疲憊之師精神一振。
副將張元勛被安排帶領所部換防守軍。
一隊隊傷兵互相攙扶着走下來,他們的傷口大多已經潰爛,醫館就在城內,卻沒有得到及時處理,足見守城之艱。
樓楠一瘸一拐地走來向戚繼光道謝,他滿臉污穢,頭髮蓬亂,頭盔早已不知何去,腳上也帶着傷,仍是堅持行了一禮,這位守備大概覺得自己會死在台州。
戚繼光堅持請他先去休息,戰況稍後再說,樓楠再次道謝,便離開了。
戚繼光帶着兩個侍衛在城內四處查探。
百姓們倒沒有受什麼傷,但眼中儘是驚恐,倭寇連日圍城,喊殺震天,百姓至今驚魂未定。
路邊也有包紮好的傷兵,疲憊地癱在牆角,身邊擺着百姓送上的食物和水,卻沒有胃口也沒有力氣去吃。
戚繼光侍衛扶起幾名傷兵,幫着餵了點食物和水,與他們交談了一會。這些傷兵告訴戚繼光,沿海何處都遭到過倭寇的侵擾,他們在來台州之前已經轉戰多地。
仗打得很苦,江南承平日久,從沒有見過如此兇狠的賊寇,朝廷在此也沒有設立太多的衛所,所以官兵的數量一直不足,既要守住大城又要出去保護村鎮的百姓,疲於奔命,往往陷於埋伏,到後來,就連守城都很吃力了。更不要說主動出擊。
倭寇沒有這種顧慮,他們甚至有意屠殺百姓以吸引守軍出現。許多年輕守將就是因此葬身野外的。
“抗得住嗎?”戚繼光問道。
“當然!”傷兵大聲回答道,不顧身上的傷勢,掙扎着坐起來,擦了一把臉上的血跡,戚繼光這才發現他也不過是一個二十齣頭的青年。
“倭寇屠我家鄉,殺我親友,我只恨學藝不精,大意受傷,要數日不能殺敵!”
“沒錯!”旁邊的傷兵也大聲附和,目光兇狠,“東南百姓,飽受欺凌,東南子弟,皆以參軍殺敵為榮!”
意志之堅,氣勢之壯,令戚繼光為之動容,他用力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你們有如此決心,便不愁倭患難除!”
“倭寇!”城樓上一聲厲喝。
眾人急忙登樓,“哪裏有倭寇?”
遠處,只有一人,雖然看不清相貌,但着裝明顯與漢人不同,頭髮隨意鬆散披在身後,身着寬大的倭服,腰間插着的類似唐刀的倭刀。
戚繼光從副將張元勛手中接過西洋鏡,一把拉開,望向倭寇。
倭寇看起來不過是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眼神卻極為毒辣,彷彿能攝人心魂,戚繼光下視其手,雖然看不見有無老繭,但他的手一直保持着虛握的姿勢,始終放在腰間,足以證明是一位老手。
倭寇似乎是知道城頭的明軍正在看他,高聲喊道:“明人鼠輩,可敢一戰?”
這倭寇居然會說漢話。
接着,他從懷中掏出一團布來。
那是一面明軍戰旗,已經破損不堪,上面還殘留大量血跡,當著城頭明軍的面,倭寇一把將旗幟撕裂,哈哈大笑。
城頭一陣騷動,戚繼光所率明軍均是百戰精兵,哪裏受過這種氣,當即便有人彎弓搭箭,嗖地一聲,一支利箭便如墜星一般飛向倭寇。
可惜距離太遠,略失準頭,似乎不能射中,出乎眾人意料,倭寇居然上前一步,主動站在了箭矢的落處。
就在眾人以為倭寇必死之際,他突然側身拔刀,迎箭揮刀,從中將其斷為兩半。
眾人皆驚,倭寇武功居然如此之高!
張元勛立刻抱拳,請出城擒賊。
“不可!”樓道處,樓楠一瘸一拐地趕過來,“絕不可輕易出城!”
“為何?”戚繼光問道。
樓楠望向倭寇,心有餘悸一般,道:“大人不知,此人名叫松浦隆信,乃是倭寇中武功最高者,自倭患以來,已有多位聞聲相助的江湖豪傑殞命於此人刀下,大人貿然出城,勝負難料啊!”
“那就這樣讓他羞辱我們?”張元勛怒不可遏。
“從長計議啊將軍。”樓楠耐心勸道,“卑職在此與倭寇相持一月,深知其性,此倭如此囂張,背後必有伏兵,萬萬不可出城啊!”
張元勛攥緊了拳頭,扭頭看向戚繼光。
“樓大人所言甚是,小心為上。”戚繼光放下西洋鏡,向樓楠行了一禮,“樓大人熟悉倭寇,抗倭大計,還需大人相助。”
樓楠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城外,松浦隆信見明軍不肯出城,嬉笑一聲,從容離去。
當晚,台州府衙。
戚繼光與樓楠夜談。
“沒想到倭寇居然沒有退走。”樓楠臉色凝重,“我已快馬加鞭將消息送往鄰城,提醒他們小心戒備。”
“樓大人應對得當。”戚繼光讚許道。
“盡忠職守罷了。”樓楠淡淡地說,“不知將軍有何問題要問卑職。”
“實不相瞞,本將在未赴浙江前,就已經聽聞浙江官軍屢敗屢戰,問其原因,送上來的奏摺里寫的都是士卒疲敝,以少遇多這樣的話。大人親自作戰,所以想請問一下,究竟為何至此呢?”
樓楠一下子就沮喪起來,有氣無力地說道,“還能怎樣?東南承平日久,沿海衛所,早已不習武藝,專心開墾荒田了,與其說他們是官兵,倒不如說是拿着兵器的農民。”
“可我見城內傷兵個個鬥志昂揚,不像大人所說啊?”
“將軍難道沒有發現他們還談吐文雅,不似尋常士卒嗎?”樓楠滿臉苦澀。
戚繼光一愣,緊接着想到一種可能,“莫非……”
“正是如此。”樓楠點頭道,“他們都是浙江的良家子弟,讀書從文,心向功名。倭寇來后,府軍連戰連敗,退縮高牆之後,那些牆外的百姓,幾乎被倭寇殺光了,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了無牽挂,於是個個參軍,發誓要報這血海深仇。”
戚繼光震驚不已,緩緩搖頭,“倭寇真乃喪盡天良!”
樓楠又嘆了口氣,“但他們雖說滿腔熱血,可對上陣殺敵一竅不通,卑職草率訓練數日,台州便被倭寇圍了,這些秀才兵一個個悍不畏死,卻往往五六條命才能換一個倭寇……”說著,幾欲泣涕。
戚繼光緩緩點頭,作為沙場老將,他再清楚不過訓練的重要性了,“這樣,就如我所料,確實需要招募新軍了,不知大人有何提議?”
“原來招募新軍是將軍提出的。”樓楠恍然大悟,“依卑職看,各州府城人口眾多,在此粘貼佈告最為合適。”
戚繼光搖搖頭,“本將選兵,從不用城市之人,而要村鎮之民。”
“為何?”
“城中市井之徒眾多,狡猾貪利,不僅自身難守軍紀,還會帶壞他人,一傳十十傳百,軍隊就是這麼壞掉的。”
“此外,城市之人,倚仗高牆厚門,未受倭寇侵擾,殺敵之心,遠不如背負血海深仇的村民。”
“原來是這樣。”樓楠大為敬佩,“近海小鎮,大都已被倭寇焚毀,將軍要找村鎮,得從台州向西。”
戚繼光嗯了一聲,“新軍之事暫定如此,大人可有其他相告?”
樓楠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大人但說無妨。”
樓楠四下一望,咬了咬牙,“我重將軍一心除倭,故坦誠相告,此番言語,萬不可傳出。”
戚繼光立刻正襟危坐,“定為大人保密。”
“將軍一路過來,想必已見多支傷兵。”樓楠壓低聲音道,“將軍可見他們手中持有火器?”
戚繼光一愣,驚覺確實沒有,“莫不是留在了前線?”
“差不多,不過我們也不用火器。”
“為何不用?!”戚繼光震驚且怒,難怪浙江府軍連連敗退!大明火器天下第一,漠北邊軍正是靠着火銃火炮才能震懾諸胡。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樓楠嘆氣道,“浙江府軍所用火器,最新的也是正德三年所造的了,年久失修,如今個個銹爛不堪,裝入火藥,動輒啞火,更有甚者,火器直接炸開,誰人敢用?就連倭寇的火器都比我們好!”
戚繼光簡直目瞪口呆,“怎會至此啊?”
“錢芳!”樓楠吐出二字,燭光隨之搖曳。
“此人是南直隸鎮守太監,已在此位十年有餘,十年間,他四處安插親信,又和嚴黨相謀,剋扣朝廷軍火,販賣至東洋,南洋,西洋,所獲暴利,與嚴黨相分,余者又用以收買官吏,東南百姓,敢怒不敢言啊!”
“此番倭患,府軍與百姓死傷數萬,他錢芳——必有其責!”
樓楠雙目圓瞪,怒髮衝冠,忽而,突然泄了氣,垂下頭,低聲道,“卑職激動了,說這些,只是希望將軍明白,您雖然統兵一方,卻仍受南直隸節制,還是要多多打點。”
戚繼光點點頭,表示明白,他甚至都沒有問為什麼不彈劾錢芳。
這沒有用——他是知道的。
很多東西,你明明知道不好,但卻無可奈何。
能奈何的人,卻認為這樣沒什麼不好。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壞的。
書院內,譚如鳴正在教安平樂刺繡,後者明顯心不在焉,已經被針尖連刺了數下。
譚如鳴放下刺繡,取了紗布來幫安平樂包紮。
“怎麼了?累了嗎?”
安平樂搖搖頭,皺着眉。
好一會,她才小聲問道:“先生……是不是不喜歡我啊?”
譚如鳴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原來你在擔心這個,沒事的,他就這脾氣。”
“有時候看着笑嘻嘻的,其實心裏對你什麼感覺也沒有哩。”
“有時候惡言相向,其實是在生自己的氣呢?”
“自己的?”安平樂抬起小臉,“為什麼啊?”
譚如鳴輕捏安平樂的臉蛋,“因為他不想留下來啊。”
“為什麼不想留下來呢?先生不是很久沒回來了嗎,不想這裏嗎?”
“天曉得啊,反正我一直覺得院長是勸不住他的,現在看來果然是這樣。”
“先生要走了嗎?”安平樂一臉擔憂。
“沒事的。”譚如鳴把安平樂抱到腿上,“他不教你,還有姐姐啊,姐姐的武功不知道比他高到哪裏去了。”
安平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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