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下有變
乾清宮內,為賦稅之事操勞一宿的嘉靖皇帝剛剛小憩一會,又收到了一份奏摺。
依祖制,各處奏摺須交由內閣,由內閣大學士們先行討論,進行“票擬”,再轉交皇帝最終“批紅”。可以跳過這道程序的奏摺有很多,比如說,彈劾內閣成員的奏摺。
嘉靖示意司禮監掌印太監將奏摺放到一邊,他能猜到這是誰寫的,要麼是大理寺左寺王世貞,要麼是吏部主事楊繼盛,內容不是彈劾內閣首輔嚴嵩。就是彈劾其子內閣大學士嚴世蕃。
在自己已經嚴懲幾位彈劾嚴家父子的大臣之後,言官們都噤若寒蟬,只有這二人依然堅持不懈地上書彈劾。訓斥、罰俸都已經試過了,難道非要用廷杖才能讓他們閉嘴嗎?嘉靖不願背上這個罵名。
“陳洪,寫的什麼啊?”嘉靖以手扶額,嘆氣問道,他已經沒有興趣親自翻閱這份奏摺了。
掌印太監行禮道,“回陛下,是大理寺左寺王世貞彈劾內閣首輔嚴嵩的奏摺。”
“果然如此。”嘉靖心想,揮手示意撤下奏摺,“說起來,楊繼盛這兩天倒是安分了不少,比王士貞有眼力。”
“陛下,楊主事因為其父去世,已於前日告假回應天了。”
“哦。”嘉靖點點頭,“楊廉……我叫顧少言去了吧?兩朝的老人了,禮部去人了沒有?”
“回陛下,顧大人現在應該已經到南直隸了,禮部的話正在準備弔唁的物品,今明兩天應該能出發了。”
“今明兩天?”嘉靖皺起眉頭,“去催一催。”
“內臣這就去!”陳洪立刻小聲道。
“去吧,再召集內閣議事,把王世貞也叫來。”
陳洪叩頭行禮,小步退了出去。
大理寺左寺王世貞,不僅是嘉靖二年的登科進士,還是京城文壇的新秀,其人文采斐然,且其“文學復古”的口號頗得簇擁,大有獨領文壇之勢,時年未至而立。
幾位內閣大學士早已宦海沉浮數十載,首輔嚴嵩更是白髮蒼蒼。王世貞與他們同處一室顯得格格不入,不僅是因為年齡。
大理寺左寺不過四品,按理無緣列席廷議,所以嘉靖這次特招是他第一次與內閣學士們同堂議事,理應是莫大的賞識,王世貞卻依然堅持站在內閣學士們的正對面,冷眼相向,毫不感激嘉靖的這份賞識。
嚴嵩對此毫無反應,依舊老神在在,倒是嚴世蕃的眼神里飽含憎惡與殺意,習慣以二嚴馬首是瞻的其他學士不知如何應對,只好低頭假思。
嘉靖皇帝端坐高位,將一切盡收眼底,心知要雙方和解是暫不可能了,索性不論此事。
“朕近日寢食難安,憂心忡忡,諸位知道為何嗎?”嘉靖掃了一眼座下眾人,“還是因為賦稅之事,賦稅之弊,已有百年,而今日甚。塞外之胡日驕,引兵南下,九邊用兵愈甚而國庫幾近空虛,朝廷所收年稅不多而靡費甚高,少有結餘。去歲內閣所奏‘改稻為桑’之法已告失敗,朝廷不得不另作打算,朕近日召諸位來,正是為了此事。”
嚴嵩顫巍巍地上前行禮,“回陛下,內閣對此一直在商議,只是牽涉甚廣,不得不慎重。”說著嚴嵩猛烈地咳嗽了幾聲,但極力壓着聲音。只有這時候,人們才會想起他不是那個把持內閣數十載的權臣,而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了。
嘉靖皺起眉頭,示意他先停下,“嚴世蕃,去拿個椅子給你爹!”
“遵旨!”嚴世蕃狠狠地瞪了一眼王世貞,轉身去拿了椅子,扶嚴嵩坐下,“爹,你慢點。”
“老臣……多謝陛下。”嚴嵩的嗓音已經有些沙啞。
王世貞冷眼看着這一切,默不作聲。
嘉靖示意嚴嵩繼續。
“是,咳咳…國庫空虛,說到底就是要開源節流,廣開進財之道,再就是節制所用,兩處入手,方能有所成效。”
嘉靖厭惡地揮了揮手,“這個道理民間的百姓都明白,問題是怎麼開源節流?”
“來源之法,內閣想要取消海禁,以便江南絲綢瓷器遠銷南洋、西洋,既可補國庫之空,又可顯天朝富庶。”
嘉靖嘆了口氣,“朕何嘗不知江南絲綢瓷器銷往海外能獲利百萬,自成祖命鄭和三下南洋之後,海外商人紛至沓來,黃金足箱,白銀滿車。只是倭患一起,海路隔絕,百姓人心惶惶,官府圍剿不利,朝廷就斷了這條財路。”
嚴嵩沉吟了一下,“據老臣所知,目前處理倭患的均是兵部從北方調來的武將,北方多平原,故漠北用兵多為騎兵,江南多河道丘陵,騎兵無法施展,以北法制南倭,實難奏效。”
“你有好的人選嗎?”
“老臣以為胡宗憲可擔此重任。”
“胡宗憲?”嘉靖想了一下,“是平定苗亂的那個嗎?”
“正是此人。”
“為何?”
“此人家族世代錦衣衛出身,嘉靖元年中進士,隨後以御史巡按九邊,鞏固邊防,功績斐然,老臣以為此人定可以扭轉東南不利之勢。”
“嗯…看上去是個能臣,不過先讓他以御史巡按浙江吧,分管南直隸的軍事,如遇可用之才,直接向朝廷舉薦。告訴他,倭患一定要除,南洋貿易一定要通。”
“是。”
“來源說完了,接下來說說節流吧。”嘉靖冷哼一聲“是不是又要朕節衣縮食啊?”
嚴嵩卻搖了搖頭,“陛下憂國憂民以致寢食難安,萬一龍體有恙必有礙理政,所謂節衣縮食實乃舍大取小之策。”
“陛下!”未及嘉靖讚許嚴嵩,一直悶聲不語的王世貞立刻跳了出來,“陛下!眼下南北戰局陷入膠着,前線軍備消耗殆盡,此正朝廷上下一心以供前線之時,陛下若不能以身作則,朝廷百官如何效法?天下萬民如何信服?”
“王世貞!”嚴世蕃厲聲道,“陛下沒有問你你就閉嘴,這裏沒有你插嘴的份!”
“嚴世蕃!”嚴嵩費力地轉過身來,低聲喊道,“這裏有資格訓斥別人的就只有陛下!你算什麼東西!”
嚴世蕃為之一噎,心知失態,連忙向嘉靖行禮,王世貞等他行完禮后才不緊不慢地鞠了一躬。
嘉靖面無表情地看向嚴世蕃,“你在內閣也是這麼張狂的嗎?朕聽說同僚們都叫你‘小閣老’。”
嚴世蕃立刻再行一禮,腰彎得冠帶都垂到了地上,“臣絕非如此,只是看不慣有些人惺惺作態。”
嘉靖笑了一下,“清流嘛,不就是喜歡直言進諫。”說著瞥了一眼王世貞,“適可而止就好。”
王世貞自知嘉靖心意已決,只得點頭稱是。
嘉靖這才轉向嚴嵩,“閣老?”
“呃…”嚴嵩喘了喘氣,“節流之法甚多,然可行者甚少,老臣年邁愚鈍,暫無他法。”
嚴世蕃悄悄和左右對視一眼,上前一步,“臣有一計,請罷各府州縣之官辦書院。”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嚴世蕃卻信步上前,郎聲道:“自朝廷納舟山先生之言,廣設書院以來,除去少數私辦書院之外,每年賦稅各地都要節流一部分以補貼書院,甚至還要從他處借款補貼,各地書院日臃而朝廷賦稅日少,此時不斷則後患無窮。”
除卻和嚴世蕃對過眼神的大學士,其他人都緊盯着他。
“這些書院深得朝廷信任,如果真的能為朝廷培養棟樑也就罷了,可他們都做了些什麼?他們自稱書院學生文武雙修,但自正德十年各地設立書院以來,沒有一位狀元是書院出身,反倒是各地從此武鬥之事頻發,山野草寇日多,甚至有書院弟子襲殺官員之事。”嚴世蕃幾近扼腕,“陛下,臣所言句句屬實,請陛下聖裁。”
他以為此策必能打動嘉靖,然而嘉靖在他一番慷慨陳詞之後只是淡淡問了一句,“那朝廷究竟為這些書院靡費多少呢?”
“依戶部之賬,各地花在這些書院身上的無用之財每年將近一百萬兩!”
嘉靖眼中寒光一閃而過,不動神色地說道:“竟有如此之多?”
“正是!”嚴世蕃激動地說,“此禍國殃民之策早該斷絕了!”
“一派胡言!”王世貞氣得直接用手指着嚴世蕃,“裁撤書院才是禍國殃民之舉!”他轉身向嘉靖拱手道,“陛下,當年舟山先生以為天下萬民着想,以陽明書院為本,奏請朝廷廣設書院,以教化百姓,傳授武藝,更是希望百姓能憑一己之力對抗豪強惡霸!”
接着他轉向嚴世蕃,義正言辭地說道:“據某所知,正德十年,朝廷依舟山先生之言,僅在各省省會和數州設立書院,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不過二十餘間官家書院,居然靡費百萬之巨!佔了三分之一的年賦,簡直天方夜譚!下臣不禁要問,這一百萬兩,究竟是發給了書院,還是被某些人中飽私囊了!”
嚴世蕃大怒,“你!”
王世貞卻越說越激動:“你所謂的尋釁滋事,正是百姓自發地剷除暴徒,自朝廷廣設書院以來,山野強人,幾近絕跡,這還不能說明真相嗎?”他對着嚴世蕃怒目而視,“至於你說的擅殺官員,我更是清楚,那個官員是你的黨羽,平日各種巧立名目橫徵暴斂,所搜刮的民脂民膏都是為了孝敬你嚴家父子,百姓苦不堪言,以致激起民變,這才死於義士之手,你為他申冤,實際上是在為自己正名!”
“你放肆!”嚴世蕃氣急敗壞,衝上去就要和王世貞扭打起來,被身邊人死死拉住。
“夠了!”嘉靖怒喝一聲,所有人立刻彎腰行禮,就連嚴嵩都顫巍巍地站起來為嚴世蕃的言行謝罪。
嘉靖陰沉着臉,緊緊盯着嚴世蕃,“刁民擅殺朝廷命官這種事,朕居然不知道?你是怕追查下去牽連自己嗎?”
嚴世蕃直接跪了下去,“臣絕無此意,只是…只是…”
“夠了。”嘉靖厭惡地看着他,“你回內閣之後立刻擬旨捉拿此賊。”
王世貞聞言一驚,連忙說道,“陛下,此官橫行鄉里欺壓百姓,大理寺已掌握確切證據,之是被義士搶先一步,義士無罪啊!”
“無罪?!”嘉靖瞪大了眼睛,“就算是貪官,那也是由朝廷處置,一介匹夫,竟敢擅殺官員,簡直無法無天!”
王世貞還想再說些什麼,被嘉靖直接打斷,“朕諒你清廉剛正,對你一忍再忍,你不要得寸進尺!”
王世貞愣住了,默然良久,拱手行禮,輕聲道,“微臣告退。”
“你們也出去!”嘉靖同樣瞪着旁邊的人,甚是惱火。
深夜,嚴府。
“知道你今天犯了哪些錯嗎?”嚴嵩端坐在太師椅上,看着站在面前的獨子。
嚴世蕃把臉別過去,不看自己的父親。
嚴嵩卻習以為常一般,自顧自地說著,“一者,口出狂言,這是身為人臣最大的忌諱,二者,抨擊同僚,這是為官者最大的忌諱。”
“什麼?!”嚴世蕃轉過身來,“難道他就沒有抨擊我們嗎?您老不向著我一起罵他,居然還教訓我?”
“因為他是彈劾。”嚴嵩盯着嚴世蕃的眼睛,“他寫了奏摺,交由內閣,內閣處理不了,呈交陛下,你有奏摺嗎?沒有,就是抨擊,說嚴重點,就是因被彈劾而謾罵同僚。”
嚴世蕃氣極,“爹,我就不明白了,一個小小的四品官我們幹嘛怕他?”
“因為他是清流,我們是濁流。”
“他是清流我們是濁流?”嚴世蕃怒極反笑,來回踱着步,“簡直荒謬,他憑什麼是清流?除了動不動就進諫進諫還會什麼?黃河改道是我們去修的,漠北胡亂是我們調兵增援的,這些清流除了嚷嚷還做過什麼實事,誰給他的臉跟我們吵?”
“這不由你決定。”嚴嵩搖頭,“誰清誰濁,陛下心如明鏡。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所謂帝王酸術,不過是把握平衡罷了,所以你別看陛下今日惱火,其實他巴不得我們鬥起來,文臣相鬥,陛下才好統御百官。”
嚴世蕃重重嘆了口氣,“那我們就這樣任由王世貞挑釁?隨意彈劾我們?”
“不然呢?”嚴嵩反問道,“記住,我大明朝只有一個人能呼風喚雨,這個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陛下,只有陛下想殺王世貞,我們才能殺掉他。”
“那陛下什麼時候會想殺他呢?”
“很快。”
“很快?”
“我問你,你今天為什麼提到書院?”
嚴世蕃一愣,剛想回答,被嚴嵩止住,“我知道,你是急於證明自己,好甩開我這個老傢伙,我也知道,內閣其他幾人都是你的親信,廢書院之策就是你們想出來的。”
“不是的爹……”嚴世蕃急忙辯解。
嚴嵩卻沒有聽下去的意思,“但你可知道,你今天的這一番話,把爹嚇出了一身冷汗。”
“為什麼?”嚴世蕃不解。
“書院,是陛下最大的心病,一塊大到陛下甚至不願提起的心病,而你卻堂而皇之地將它提了出來,還只是一派空談,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我怎能不為你擔心啊。”說著嚴嵩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好在王世貞跳了出來,替你擋過一劫。”
“那麼……他會因為這個死?”嚴世蕃還是不能相信,自己滿懷壯志提出的建議居然能置自己於死地。
“依我看,陛下對書院早已深惡痛絕,恨不得殺之而後快,朝中百官多少也能有所察覺,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敢跳出來為書院說話,所以我才贊他是清流啊。”
“原來是這樣。”嚴世蕃有些明白了,“既然陛下已有此意,我們為何不替陛下動手呢?”
嚴嵩輕敲扶手,沉聲道:“林尋舟。”
嚴世蕃陡然一顫,下意識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那個少年、那一聲“獨夫”、還有那在自己注視下轟然坍塌的午門……
“害怕嗎?”嚴嵩輕聲問道,“像我們這樣位極人臣,享盡榮華富貴的人,很難接受會被一介布衣威脅性命吧。”
嚴世蕃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聲調,“我們要廢的是官辦書院,又不是他陽明書院,他憑什麼管?難道王陽明會對朝廷不滿?”
“王陽明一介書生自然無意爭權,但須知書院雖遺世獨立,天下書生早以書院為首,那些庸師凡生的書院更是如此了,正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啊。”
“我就不信了!李溫良都不敢和朝廷作對,他林尋舟難道敢造反嗎?”
“李溫良不和朝廷作對是因為他講道理,朝廷和林尋舟接觸雖然不多,但你見過他講道理嗎?午門的廢墟可一直在那裏呢!”
嚴世蕃終於明白此計斷無可行,頹然坐下。
“最近收斂一點,無論官辦私辦,不要招惹與書院有關的人,在陛下明確表態之前,不要輕舉妄動。”
“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