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刀劍已沒
“我不想講道理了。”林尋舟無力地癱倒在石椅上,往石桌上一下一下地磕着頭。
“剛上完課啊?吃早飯了嗎?”譚如鳴把面前的糕點推了過去。林尋舟拿了一塊,他已經沒有力氣嚼了,只好叼在嘴裏,聊以慰飢。
“怎麼,安妹妹惹你生氣了?”
林尋舟搖搖頭,“我只是……明白了自己學和教別人完全是兩碼事。”
“唔,現在你明白教習們的辛苦了吧,明明是很簡單的東西,講了一遍又一遍,總有人還是不懂,我經常覺得他們連我一半聰明都沒有。”
“請不要變相地誇自己。”
“好吧,那麼安妹妹學得到底怎麼樣?”
“還行吧。”林尋舟含糊不清地說道,“等會,她現在都是安妹妹了?”
“是啊。”譚如鳴隨手推了一杯茶過去,“我們已經是睡在一張床上的好姐妹了,她昨晚還跟我說,自己老早就聽過先生的大名了呢!”
林尋舟接過茶飲了一大口,感覺恢復了些元氣,“這個先生說的不會是我吧?”
“不然呢?她只跟着你學武功啊。”
“別,我受之不起。”林尋舟連忙推辭,“我只是隨便教教而已,看得出她學過一些武功,還會一些簡單的劍法,我糾正了一些招式,然後教了她一點身法,問題是她動不動就問我為什麼為什麼,我就覺得很煩。”
“是因為你答不上來吧?”譚如鳴促狹地看着他。
“怎麼能怪我呢!小師叔教我的時候就沒告訴我為什麼!”
“那你為什麼不問呢?”
林尋舟啞然,晃了晃腦袋,只好換一個話題,“還有她那個家僕,叫李儁的,一直在旁邊站着,一會說我教得太複雜,一會又說小姐累了要休息一下,然後又是端茶又是遞扇的,還準備了凳子,最可惡的是這些待遇我都沒有。”
譚如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人家是千金小姐,自然有人護着了。”
“但是這個人很怪……”林尋舟皺起眉頭,“他說是家僕卻蓄了長須,端茶送水也做得十分生疏。最奇怪的是,他似乎非常害怕北六息他們,安平樂也有一點。”
“嗯?發生了什麼嗎?”
“第一天晚上我就察覺了,北六息出現的時候,李儁是將安平樂護在身後的,今天練功的時候,北六息路過,李儁直接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站在安平樂與北六息中間。”
譚如鳴想了一下,“我記得那個北六息說他們是奉他們老爺之命前來的,既然是父親派來監督的人,女兒害怕是很正常的吧,再加上家僕護主,沒什麼奇怪的吧?”
林尋舟沉吟了一下,點點頭。
“對嘛,你不要總是疑神疑鬼的。”
“嗯。”林尋舟答應了一聲,心裏卻沒來由地想到了那天河邊北六息踏浪而行的輕功。
“對了,歸先生今天下午就要上第一堂武學課了,教的劍法,你要去聽嗎?”
“那有什麼好聽的,無非就是劈挑刺砍什麼的嘛。”
“他說在學堂上,不在外面誒。”
“啊?他別是個只知空談的人吧?”
“你又在亂猜了,不如我們下午去看看吧?”譚如鳴滿臉期待地問道。
林尋舟卻滿臉不情願,“我下午想睡覺的。”
“大白天你睡什麼覺!”譚如鳴一拍桌子,“就這麼決定了!”
北六息還是親自逛了一遍書院,並非是對北蒙的不信任,而是出於好奇。自入關以來,所見書院皆重文輕武,沒想到這裏也是如此,這讓他頗為惋惜,轉而又是慶幸:李溫良離開不過三年,明國尚武之氣已然盡衰,師門眼光果然毒辣,朝鮮當興!
“先生在此作甚?”背後突然有人出聲。
北六息心頭一驚,回頭一看居然是王陽明,“啊!陽明先生!在下……”他急忙環顧四周,發現身側就有一尊孔像,訕笑道,“在下閑逛至此,見聖人尊像,故駐足膜拜。”
王陽明點點頭,對着孔像恭敬地施了一禮,輕聲問道,“先生自關外來,不知可曾聽過小師弟的蹤跡?”
北六息眨眨眼,“想必先生說的是舟山先生。”
“正是。”
“我兄弟二人在中原遊歷多年,久未回鄉,未曾聽過關外傳聞。”北六息略帶歉意地說道,緊接着他又上前一步,“聽聞舟山先生向北雲遊,莫非是去了關外?”
王陽明嘆氣道:“我也是道聽途說啊……”
“原來是這樣。”北六息點頭道,“在下若有機會出關,一定會幫先生打聽打聽的。”
“如此,那就多謝了。”王陽明鄭重地行了一禮。
“先生請起!”北六息連忙將他扶住,“舟山先生是吾輩心馳神往的劍仙,我家老爺更是視其為國士,於公於私,在下都應儘力相助。”
王陽明遲疑了一下,“這樣的話,不知可否告知尊者的名諱呢?”
北六息愣住了。
“先生勿怪,老夫只是覺得尊者既然願意將千金送到書院,想必是出自對老夫的信任,日後還要麻煩先生打聽小師弟的事,無論如何,老夫都應知曉名諱,以便有緣答謝。”
說完,王陽明就靜靜地看着北六息,北六息也看着他,四目相對。
良久,北六息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在下一介護院,哪裏敢妄論老爺名諱。”
王陽明搖搖頭,“你不是護院。”
“為什麼?”
“面相,先生知書達理,英氣逼人,這樣的人,一定出身非凡,而不會是區區護院。”
北六息哈哈一笑,“先生識人無數,果然慧眼如炬。不錯!在下確是世家出身,且是名門弟子,不過老爺於我與師弟有恩,故我二人答應為他護院三年。先生,受人之恩,豈敢妄言名諱?”
一介護院,不敢妄言。
受人之恩,不敢妄言。
兩次拒絕,王陽明心知再問下去他還能第三次拒絕,索性換了問題,“你們來后,尋舟來找過我,說他與你略有過節?”
北六息再次一笑,“我與林兄均是習武之人,是一見如故啊,相互切磋,以武會友,談何過節啊?林兄原話肯定不是這樣,先生記錯了吧?”
王陽明不好意思的笑笑,“老夫雜事繁多,記錯也確有可能,只是……”
“先生!”北六息打斷了他,“在下另有要事,不便相陪了。”不等王陽明回答,行過一禮便快步走開。
王陽明默然獨立於原地,盯着孔像旁邊的空地看了良久,末了,一聲嘆息。
李溫良還在書院的時候,所有的武學都由他教授,地點定在後院一片空闊場地。每到課時,無論新生老生,只要沒有課,都會前來觀看,甚至還有有慕名而來的江湖人士,摩肩接踵,以至於高手們只好在屋檐牆頭駐足,都只為一睹劍仙風采。林尋舟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時候,後院人聲鼎沸,每每攪了他的清夢。
等到譚如鳴代武學教習的時候,除了上課的學生,最初也還有一些人來看,但他們發現譚如鳴只是教一些最簡單的一劍法,根本不能稱之為武功,這才明白譚如鳴不是李溫良,於是他們就不來了。後院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可惜林尋舟此時在山上睡覺,享受不到這份寧靜。
現在居然要淪落到在學堂上武學課了,林尋舟心裏很不好受,但不好受歸不好受,要他留下來做教習是絕無可能的。
他不會做教習。
也不會做教習。
書院的學堂向來以寬敞明亮著稱,坐北朝南,採光極好,明經、書法、樂器,都是在此上課。
然而學生們沒想到有一天自己要在這裏讓武學課。
他們還是按往常在外上課時一樣束起頭髮,綁上腰帶,打上綁腿,帶上木劍,接着就茫然地坐在座位上。
歸有燈早就等在了學堂,耐心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學生們的到齊。
最後一個學生走進學堂后,譚如鳴拉着林尋舟溜到門邊,把耳朵貼在牆上仔細聽着,林尋舟對此不屑一顧,很隨意地靠着,有一茬沒一茬地聽着。
歸有燈站起來,先向學生們鞠了一躬,示意不用回禮,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說道:“諸位,鄙人歸有燈,受陽明先生與呂默監學之託,為書院武學教習,今後一年將與諸位共修劍法。”
“諸位可能奇怪,既是學劍,為何會在學堂,這是因為歸某遊歷四方,有所見聞,自覺應該相告,以免諸位年輕氣盛,剛正不阿,以致橫遭不測。”
年輕氣盛與剛正不阿放在一起,學生們可以理解。
年輕氣盛與橫遭不測放在一起,學生們也能理解。
然而剛正不阿與橫遭不測放在一起,學生們理解不了。
有人不屑,有人皺眉。
“諸位不相信,覺得我在開玩笑。”歸有燈的語調依然是不溫不火,“我也希望是在開玩笑,但我覺得你們真的會遇到,理由暫且不提,我有一個問題先問諸位…”
歸有燈的眼神緩緩掃過眾人,很認真地問道:“你們見過火銃嗎?”
諸生哄堂大笑,“當然見過!”
“見過,那就好。你們見的是什麼樣的?”
“就是守城的鄉勇手裏扛着的空心筒,裏面塞了硝石什麼的,一拉就響。”
“是這樣。”歸有燈點點頭,“鄉勇們都拿它來做什麼呢?”
“嚇唬人唄,或者沒人的時候偷偷打個鳥回來烤了,平日裏沒見那玩意響過。”有人嘻嘻哈哈的說道。
“誒!不對!”另一人反駁道,“你忘了,年前有個毛賊偷了東西往城外跑,守城的趙三哥打了好幾銃子呢!”
“好像是打了幾銃子,不過我怎麼記得都歪到天上去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整個學堂里充滿了歡快的氣氛。
歸有燈微笑地等着學生們安靜下來,然後繼續問道,“想來你們是不怕火銃的了?”
“不怕!”
“那你們有誰見過官軍的火銃嗎?”
眾人一愣,左右相顧無言。
“我見過。”歸有燈神情十分複雜,“我見過州軍的,也見過邊軍的,可惜沒有見過禁軍的。”他看向學生,“你們知道官軍的火銃是什麼樣子的嗎?”
諸生搖頭。
歸有燈輕嘆一聲,伸出手比劃道:“三眼神銃——邊軍所配,長約四尺,有三支銃筒,一響而三發。”
“弗朗機炮——朝廷自西洋商人手中所購火炮,迅發如電,彈出如火蛇……”
“州軍邊軍的火器已然如此,更不要提禁軍中的精銳——神機營了。”
“你們對鄉勇手中的火銃不屑一顧,是因為他們疏於練習,且火器落後。你們覺得官軍也會是這個樣子的嗎?”
“先前說過,鄙人遊歷四方,曾在關寧一線有幸見過邊軍對韃虜的圍剿,我到時,韃虜已被邊軍逼至山腳,十幾個韃子,都騎馬背弓,眼神陰冷兇殘,看着沒有退路了,調轉馬頭向邊軍衝過來,要以死相拼。邊軍一字排開,短銃在前,長銃在後,一輪齊射,輪轉如飛,頃刻間便將韃虜斃於馬下。”
“輪轉如飛。”歸有燈苦澀地笑了一下,“諸位知道輪轉如飛是什麼意思嗎?”
“意思就是……書生手裏的劍,武夫手裏的刀,再無用處了。”
滿座嘩然。
“怎麼可能!”
“荒謬!”
“天方夜譚!”
質疑的聲音不絕於耳。門外的譚如鳴也吃了一驚,連忙看向林尋舟,後者卻神色如常,似乎早已知曉一般。
歸有燈微微低着頭,“說來慚愧,我受命來教諸位一些自己不再相信的東西,真是備感不安,然而在下這點不安與諸位將來的命運相比又實在是微不足道了。”
學生們仍然沉浸在之前的質疑與震驚之中,三三兩兩地試圖用各種理由證明刀劍不可能被火器取代。
歸有燈一直耐心地等到反駁的聲音小了一點才繼續說道:“以上是我這些年的見聞及我覺得會發生的事,基於這些,我想要告訴大家的是——永遠不要和朝廷作對。”
一字一頓。
這比刀劍會被火器取代還要謬不可言,然而學生們卻沒有心情繼續笑了,他們冷靜了一下,很認真地問道:“我輩一心求學,先生何出此言?”
“原來諸位還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選擇,這很好,說明諸位還心懷赤子之心;這也不好,會讓你們意識不到危險。”
“你們說自己一心求學,我原先也是這麼想的,書院或許與眾不同,但天下書生都是差不多的,大部分一心求學,或者說醉心功名,遇到不平會出來吼兩句仗節死義,然後該做什麼做什麼,偶爾有兩個真性情的會出來真的去仗節死義,我覺得你們也是這樣的。”他停了一下,感慨道:“直到書院招新之日,我才後知後覺,書院此番光景之下,諸位還敢回來,也許你們覺得這沒什麼,但在我看來,在世人看來,都不一樣。當然……在朝廷看來也是這樣,所以我為你們擔心,希望你們用不上我這句提醒,永遠不要和朝廷作對。”
學生們終於明白了歸有燈想要說什麼,為什麼剛正不阿就是和朝廷作對,他們是悶頭讀書,但不是不通世道。
出乎歸有燈的意料,只有幾個人表現出害怕的情緒,且一閃而過,大多數人都是一臉坦然。
“先生是想說陛下對書院的顧慮日深,我們卻冒天下之大不韙,回到書院,這被看做是和陛下作對,是這樣嗎?”
“先生多慮了,我等從來就不覺得書院和朝廷是相對的,別人怎麼想是他們的事,我們只會讀好自己的書,然後報效朝廷,經國安邦。”
“再者,就算我們和朝廷作對,那又怎樣呢?”
“那又怎樣呢?”
那又怎樣呢?
有人說話:“為天地立心。”
緊接着有人接上下句:“為生民立命。”
更多的人一起接道:“為往聖繼絕學。”
出聲的學生越來越多,最後所有人一齊大喊:“為萬世開太平!”
喊完大家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歸有燈愣住了,接着也笑了出來,笑得非常開心。
譚如鳴站起身來,“我不知道你說的書院現狀是怎樣的,但我沒有絲毫擔憂。”
林尋舟點了點頭,輕聲道:“好事。”
轉身就走。
他一向不喜歡陌生人,他也知道所有的熟人都是從陌生人轉化而來的,但能少和一個陌生人交流就盡量少一個。
書院確實江河日下了,雖說仍有一批思想獨立的學生在,可那個曾經公然質疑王侯將相的書院已經開始教學生不要和朝廷作對了。也對,那個不怕朝廷的書院在小師叔走後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不怕朝廷的學生。
不過平心而論,林尋舟還是不討厭這個陌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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