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迢迢之期話三
她做了一個支離破碎的夢。夢裏天崩地裂，混沌黑暗。
夢裏有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女。一身橘粉紗衣，綉金扶桑。雙瞳色若琥珀，澄澈無暇。右眼角下掛着一顆淡淡的淚痣，就像是一幅精美絕倫的畫卷上落下的神來之筆。她櫻唇微張，像是要說什麼，卻遲遲沒有說出來。
朱槿忍不住出聲問：“你想說什麼嗎？”
那名少女一愣，合上唇，露出一抹失望的淺笑。
朱槿不解地看着她，心卻莫名揪了起來。那淺笑背後好像藏了很多她不知曉的事情。
兩人身處一片混沌之中，少女所站之處已是搖搖欲墜，隨時能和周遭的事物一樣被黑暗吞噬。
朱槿向她伸出手：“你那邊很危險，過來些吧。”
少女沒有說話，在她的眼前漸漸淡去消失。
朱槿驚慌地想要過去救她，突然腳下一陷，整個人都被捲入一片黑暗。
……
頭昏欲裂，像是被無數蟲蟻啃食一般疼痛難忍。眼皮緊緊粘在一起，睜也睜不開。心中彷彿有沉石壓着，悶堵難受。那個陌生的少女是誰？為什麼她的衣服上會有扶桑花？無數的疑惑在她的腦海里打轉。
過了許久，朱槿艱難地睜開眼睛。眼前的事物從一開始的模糊到漸漸清晰，一切的景象都熟悉卻又陌生。她在自己的屋子。明亮的燭光輕晃，屋外是深黑的夜。
“大姐姐，你醒啦？”
朱槿微微轉頭，看到一個可愛的小腦袋。少景正趴在她床邊笑着看她。
“少景……”朱槿一邊撐起身，一邊揉自己還有些迷糊的眼睛。
“大姐姐你睡了一天呢，總算醒了。”少景從床邊站起來。
“我是怎麼了？”朱槿不解地問。
她隱約記得自己是在夜城，見到了那個紅衣的妖，還有一個花妖姐姐。怎麼現在又回到了自己的屋裏？難道夜城的一切都是夢嗎？朱槿的心突然慌了。究竟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
“我帶你去了夜城，城主幫你除了迷蕪。”少景回答說。
原來迷蕪已經被除了。朱槿還有點不真切的感覺，恍恍惚惚的。她一轉頭，看到屋內的桌上趴着一個人。那不是阿嬤嗎？
“阿嬤！”朱槿嚇得叫出來，顧不得頭昏，翻身下床去看阿嬤。
“大姐姐放心，我只是讓她睡了個覺。”少景在她身後說。
朱槿用手探了一下阿嬤的呼吸，確實只是睡著了。她鬆了一口氣。朱槿又抬眼看了屋內，乾乾淨淨，什麼事都沒有。這次少景竟然沒有在她的屋子裏搗亂。
“少景，你是來看我的嗎？”朱槿轉頭問少景。
“當然啦。大姐姐高不高興？”少景蹦蹦躂躂地跑到朱槿跟前，仰起腦袋，一臉等待肯定答覆的表情。
朱槿莞爾一笑，雙手捧起他的小臉，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少景的臉冰涼涼的，沒有常人的體溫，但是還算柔軟。
遲遲沒有等到朱槿答覆的少景，嘟着嘴又不依不饒的問了一遍：“高不高興？”
“嗯。高興。”朱槿點點頭說。
少景的臉一直被朱槿捧着。他也沒掙開，只是乖乖的把臉蛋放在她的手中。他仰着頭看着她，一直沒有說話。從來都是少景喋喋不休的在她耳邊，她沒想過會有一天看到這樣的少景。
漸漸的，少景的臉被她的溫度所染，沒有了原有的冰冷。朱槿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並非因為少景冰冷的體溫，而是因為少景過分的安靜。
以往每次見着他，都是要擔心他不安分，留下一堆爛攤子給她收拾。而且他哪次不是活潑好動的，朱槿怎麼都抓不到他。可是他這次竟然如此安分，不僅沒有弄亂她的屋子，還肯乖乖被她捧着臉。
“少景，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朱槿忍不住擔心。這樣的少景太過異常。
“嗯……”少景似若有無地嗯了一聲。
“哪裏不舒服？”朱槿問。
少景掙開她的手，搖搖頭。
“大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呀？”少景笑着說，“我們認識那麼久，大姐姐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朱槿。”朱槿沒有任何猶豫地回答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早知道大姐姐的名字啦。”少景說。
“那為什麼明知故問？”朱槿困惑地看着他。
“因為我要你親口說出來。”少景微揚着嘴角說。他的神情語氣已然完全不像是個孩童，原本純凈無暇的笑也變了味道，有種說不出的陰譎感。
朱槿微微一愣，問道：“為什麼？”
“你知不知道，鬼妖問人真名，人答之，意味着什麼？”少景湊到她身邊，對她說：“意味着人將自己的魂出賣給了鬼妖。”
“可這與你有何關係，你是亡靈……”朱槿更加不解了。
“我是鬼啊，大姐姐。都到現在了你怎麼還相信我是亡靈。”少景無不嘲笑地打斷了朱槿的話。
“你是鬼？”朱槿瞪大了眼。少景第一次與她見面之時就說自己是亡靈，怎麼現在卻又說自己是鬼？
“我要是亡靈啊，怎麼進得來？你們這的結界，亡靈碰了就要魂飛魄散的。再說了，你也不想想，你戴着那麼強的護身之物，我都敢碰你。我哪裏像個亡靈了？”少景歪着頭反問她。
“那你之前說的那個故事……”朱槿說。
“我瞎編的。”少景若無其事地說。
“你為什麼要騙我……”朱槿問。
“哈哈哈哈哈哈。你要一個鬼不騙人？”少景笑得要岔氣了。
朱槿咬着唇，沒有回話。被騙的感覺並不好受。她一直毫無保留地相信少景，從未想過少景會欺騙她。少景騙了她不假，可是未曾害她也是真。她雖然難受，但是卻不至於動怒。
“我說自己是亡靈，不過是為了能更好的接近你。誰不知道人怕鬼，我要是說自己是鬼，你當時還不得被嚇死。大姐姐你不是很聰明的嗎，怎麼這點道理都不懂？”少景說。
朱槿的身子一僵，隨後重重地搖搖頭。少景不滿地說：“你還是不信？”
“你是鬼還是亡靈都沒有區別。”朱槿低聲說。
“你說什麼？”少景皺眉。
“不論你是鬼還是亡靈，都是我認識的少景。”朱槿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我是不是該告訴你，少景不是我的名字，這長相，也不是我的樣子。你認識的少景？大姐姐你真會說笑，你連我究竟是誰都不知道，竟然還能說出這種話。”少景語中帶刺，聲冷如冰。
朱槿也不理會，捉住少景的小手臂拉到面前，用力捏住他的臉，疼得少景哇哇大叫。
“你幹什麼？！”少景一把推開她，揉起自己的雙頰。
“你看，這不就是我認識的少景嗎？”朱槿笑着說，“我認識你，無關你的長相與名字。”
少景兇巴巴地瞪着她。顯然一臉不懂她在說什麼的表情。
“你說我連你究竟是誰都不知道。那我想問問，是誰在我噩夢醒來后關心我？是誰帶我出了朱府？是誰總是在擔心我的安危？”朱槿說。
一連串的發問，讓少景懵了一瞬，隨後很不服氣地說：“是我又怎樣？”
“那你自然就是我認識的你。”朱槿肯定地說。
少景無話反駁。朱槿說的句句在理。他是靈是鬼又如何？他不叫少景又如何？不是這個長相又如何？兩人相識的並非外在，而是心。心？少景忽然愣住了。
「人鬼殊途。九百年你還不懂？」
「你不會害她，另有人會。你留在她身邊對她只有害無益。」
「你明知她心中有人，不要自欺欺人了。」
……
血瞳妖的話一句句浮現在他的腦中。少景眼中的光一點點暗淡下去。如果他不聽城主的勸言，執意要走這條殊途的話，會如何？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連他自己都略感驚訝，自己竟然還會有這種想法。
他不敢繼續往下想，若是繼續這樣下去，他可能真的會像城主說的那樣害了她。他都要忘記朱槿身上有咒，離邪咒應驗已經余日不多。他方才的一念之差，極有可能釀成大禍。血瞳妖說對了，因為他有心，所以他不會做出有害她的事情。
“少景？”朱槿看他的樣子有點古怪，出聲叫他。
少景笑着說：“大姐姐……我要走了。”
“去哪？”朱槿問。
“一個很遠的地方。”少景說。
朱槿的心彷彿凝滯了一瞬。月謠走了之後，少景也要走了。她好不容易有個可以好好一起說話談心的人，現在要離開了。她垂下雙眸，想要掩飾自己內心的波動。
“還會……回來嗎？”朱槿抖聲問。
“會回來的。”少景笑着說。
朱槿舒了一口氣，心想還好不是永別。一陣熟悉的花香撲來，朱槿只覺得頭暈目眩。醉夢香……她倒下去前恍惚之中意識到的那香味是什麼，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看到少景一臉純真的笑容……意識漸漸遠去。
他背在身後的手拿着一個玄黑的黑子。等朱槿倒下后，他走到她身邊，覆手將盒中的醉夢香盡數倒在朱槿身上。片刻后，花粉就被她全部吸去。
她身邊的小孩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少年的模樣。少年將她從地上抱起，放回床上。他握着朱槿的手，坐在她的身邊，看了她許久。她的手腕上還帶着他的鬼封。
“會回來的，兩百年後我來找你。”
所有的感情只化作一句於她耳畔的低語。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能念喚。一旦說出她的真名，人鬼魂契就會正式定下。他不過是想聽她親口告訴自己她的名字而非真要與她定契。
他不舍地站起身，重新變成了孩童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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