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迢迢之期話一

第68章 迢迢之期話一

萬輝樓的韻香殿。偌大的殿內空無一人,沒有點一盞燈,沒有亮一燭火。

有一個少年正坐在窗上。約莫十六七歲。

他望着沒有月亮的天空,純黑的雙瞳比夜空還黑。右手拋接着一個小胡桃,左腳架在窗台上,一副悠閑自在的神情。他的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甜笑。

一個紅衣之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邊。少年慌忙從窗上下來,單膝跪在地上,道:“主人。”

“動情了?”血瞳妖漠然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說。

少年抬起頭,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隨後又緩緩低下頭,搖了搖。

“你能把鬼封給她,還不肯承認自己動情?”血瞳妖不禁嘲諷。

“我……我給她是因為……”少年磕磕巴巴地說,“我跟她玩了遊戲……她輸了。”

血瞳妖皺了皺眉。自從這個少年入他麾下以來,再也沒有和人玩過他那個遊戲。

“主人我知道的,曾經跟你約好不再和人玩那個遊戲,如果玩了我就不再得到你的庇護。可是大姐姐她不一樣,我把我的鬼封給了她,這樣我就傷不了她了。所以……所以不要……”不要殺我。這句話少年沒有說出口。少年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資格求主人留着他。

血瞳妖沒有說話。猶如寒霜一般冰冷的赤瞳,盯着少年垂下的頭。

過了許久,血瞳妖才開口道:“你的鬼祟多少年了?”

“差不多九百年了。”少年答道。

“人鬼殊途。九百年你還不懂?”血瞳妖問。

“我懂。”少年毫不猶豫地回答,“可是誰叫我有心。當初我被道家術士追殺,主人肯給我庇護,說只因我有心。”

四十年前,有一戶富商出重金招募道家術士追殺少年。他很強,一般的道家術士並不能傷他。可是為首的是一名杏雨教的弟子,打傷了他,他逃到了夜城。

血瞳妖認識那位杏雨教的弟子,叫元霽豐。雖然不是霄淩與夏泠這等人物,但也算是個非常出色的道家術士。血瞳妖本無心管這等事情,那個鬼也非他城中鬼怪。

但是血瞳妖卻發現他是有心的。鬼怪本就為人,自然有人心。但是隨着鬼祟增長,心會漸漸消失,最終被邪煞反噬,淪為沒有意識的鬼怪。八百多年鬼祟的鬼怪,卻還能有心,實屬罕見。

所以血瞳妖給他提供了庇護。並與他定下主僕之契。條件是不允許他再與人玩他那個遊戲,否則就不再提供庇護,並且殺了他。

元霽豐當然也是看出那鬼有心,所以沒有下狠手。刻意設法將他引向夜城。杏雨教出身的道家術士會顧及鬼妖好壞,不濫殺。雖然知曉那鬼殺過人,但是這種鬼怪天下並無多少,若是能好好指引,絕不會禍害人間。

而保住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得到某一位城主的庇護。道家術士殺妖捉怪,但是絕不會招惹任何一位城主。城主不會管城外的靈妖鬼怪如何,但是城內的,要殺要抓必須經由他們同意。這是城主與道家術士之間心照不宣的規矩。

而杏雨教和夜城更為親近。只因夜城城主血瞳妖與夏泠為好友,曾經是玥崖山的常客。所以元霽豐便把他交由血瞳妖,血瞳妖也與他締下魂鎖。

“有時候有心未必是好事。你會害了她的。”血瞳妖眼神愈加冰冷。他想起了霄淩對他說的話。

“主人,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已經把鬼封給她了,鬼封上有我的血,我不可能傷害她的。”少年說。

“你不會害她,另有人會。你留在她身邊對她只有害無益。”血瞳妖說。

少年擰眉不語。

“你明知她心中有人,不要自欺欺人了。”血瞳妖繼續說。

“她心中的人……就是她夢見的那個嗎?”少年低聲問,他知道是夏雲。問出這個問題只不過是他內心的一絲掙扎。

血瞳妖沒有說話。在朱槿的夢境裏迷蕪化成了夏雲的樣子,任誰都知道朱槿心中的人就是他。

看到少年這個樣子,他終於明白霄淩為何那麼堅定地一定要他解決少年了。少年確確實實成為了一個極大的變數。會對整個局產生影響。

多虧了迷蕪,他已經猜到了不少事情。本來幫朱槿除迷蕪已是他最後一次干涉這件事,但是霄淩以朱若薇的事情要挾他,他只能再幫多一次。

不過在這之後,他是不可能再動手了。本就是他們杏雨教的事情,何況霄淩還設計殺了他本該收回的迷蕪。即便霄淩再以朱若薇相逼,他也不會再動搖了。一個死去快五十年的人,一次次成為他被要挾的籌碼。堂堂夜城城主,豈能忍受這種事情。

少年今晚上沒有化成小孩,露出了本來的長相。他想了很多,想大姐姐為什麼從來不生他的氣,不論他做了多少招人煩的事情,大姐姐都不曾怪他。

還有大姐姐屋子裏的那個花瓶。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大姐姐的時候,就看到她的屋中有兩個古董大花瓶,白白胖胖的,兩個長的一模一樣。

這兩個花瓶叫殃福。一個為“殃”,帶來禍害,一個為“福”,帶來吉祥。但是古來沒人能分出這兩個花瓶究竟哪個是殃,哪個是福。所以從來都是成對放着,沒人敢拆開。

他第二次見到大姐姐的時候,花瓶只剩一個了。他爬到花瓶上看了好久都看不出什麼東西。他也分不清剩下的那個究竟是“殃”是“福”。

但他想把那個花瓶也打碎了。是“福”自然最好,但是萬一是“殃”,大姐姐就要受害了。

可是她很護着僅剩的花瓶。他每次一爬上花瓶,她就馬上追過來護着花瓶。少年一時興起,想着乾脆留着花瓶吧,管它是殃是福,反正他只是看戲的。

但是那天,他看到大姐姐失神的樣子,不管他怎麼叫她,她都沒反應。少年一氣之下把那個花瓶給打碎了。花瓶碎時,一股黑氣逃逸出去。這時候他才知道,剩下的那個花瓶竟然是殃。

大姐姐回過神了,他十分得意自己把殃的花瓶打碎了,幫了大姐姐一把。可是她卻不出聲地去把花瓶碎片撿起來。他很氣,覺得她是個傻子,徹徹底底的傻子。他明明幫了她,她卻要氣他。

她很傻。不論他說什麼她都肯信。

他說他是亡靈,她信了。他說他叫少景,她信了。他編了個故事騙她,她也信了。

他用了一個迷境之術,輕輕鬆鬆地就把她帶出了朱府。迷境之需要對方身上有自己的線物,而他給她戴在手上的鬼封有他的血,自然是最好的線物了。

連他都覺得很想笑,要是換個不知道哪來的鬼怪沒準已經把她給吃了。蠢成這樣子,真虧她能活下來。

他最討厭的就是傻子。從過去到現在,活了差不多九百歲了,還是很討厭傻子。可他卻有點放心不下她了。

鬼封是寶物,只要滴上一個鬼怪的血,並且戴着這個鬼怪身上,就可以封住它的邪煞之氣。而帶在人身上,則會讓滴血的鬼怪無法傷害那人。一旦合上的鬼封,除非其中一方死,不然絕對無法取下。

這本是該他主人給他用的,但是城主卻只是把鬼封給了他,沒有讓他滴血,也沒有讓他戴着。因為城主有專門的魂鎖,並不需要鬼封。

幾百年來,他都在玩同一個遊戲。讓人猜他的歲數,猜錯了他就會吃掉那個人。他一直抱着一個奇怪的念頭,這世間或許有人能真正猜出他的歲數。

他忍不住跟大姐姐玩了這個遊戲。可惜她輸了。明明是在他意料之中,但是他卻不願意吃掉大姐姐。所以他把自己的鬼封給了她。只要自己的邪煞之氣在她周圍,鬼封就會有反應,讓他的邪煞之氣避開她。免得自己哪天心情不好就把她吃了。

“你既然敢違契,想必是做好了死的準備。”血瞳妖說。

少年閉上眼。恐怕他是難逃一死了。

“我可以不殺你。”血瞳妖繼續說道。

少年猛然睜眼,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的主人。什麼?他的主人從來不對違契的靈妖鬼怪心慈手軟,為什麼會不殺他?

“謝主人。”少年訥訥地道謝。但是心中還是惶恐不安,認為主人說出這話十分不正常。

“雖然可以不殺,但是不代表我不追究。”血瞳妖一聲不響地走過他,背對着少年說。

“主人罰便是。我甘願受罰。”少年應道。

“過兩日便是鬼煉山的開山之日。”

“主人是要我去鬼煉山?”少年眉頭皺起來。

“你若是不想去,我只好讓你魂飛魄散。違契的鬼,我從來不留。”血瞳妖眼神一沉,看着遠處說。

少年沉默了很久,終於微不可聞地吐出一句:“去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人鬼殊途,你要是決定去,便最好一刀兩斷,否則對誰都沒好處。”血瞳妖說。

少年從懷中取出之前醉夢交給他的醉夢香,對血瞳妖說:“原來主人當時說即便除了迷蕪,過後也依然會這麼做的原因是這個。”

少年勾勾嘴角,苦澀地笑了。原來他的主人一開始就打算了好了。他隱約知道朱槿事關多股勢力的利益,可惜他無能無力。

也罷,去鬼煉山如果能活着出來,他便有上千年的鬼祟,到時候他絕不會再任誰擺佈。

“好。我去。”這句話艱澀地從他嘴裏說出。

血瞳妖轉過身,抬起手,掌心是一圈紅環。

少年驚恐地睜大眼睛,脖頸上已經浮出一模一樣的紅色魂鎖。

“主人,為什麼還要殺我……”

他話剛說出口,血瞳妖手中的紅環卻一點點化作了薄煙,消散殆盡。少年沒有感覺到疼痛,他還活着。

他的主人沒有殺他,反而替他解開了魂鎖。

“為什麼……不怕我出爾反爾嗎?”少年不解地問。

現在解開他的魂鎖,意味着他已經自由了,不再是血瞳妖的手下。然而他還沒去鬼煉山,還沒照血瞳妖的話去做。他若是想出爾反爾,絕不是不可能的。

血瞳妖收起手,漠然說:“你不會。”

少年更加不解。血瞳妖為何這麼篤定他不會。

“因為你有心。”

這句話說得輕如羽毛,卻如同沉石一樣砸在少年的心上。

因為他對她有心,所以不會做出害她的事情。血瞳妖說他留在她身邊只會有害無益,並非誆騙他。那他決然不可能不走。

少年從地上站起來,緊抿雙唇。血瞳妖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少年把醉夢香放回懷中,走到窗邊。輕身一躍跳下窗。

落在地上之時,又化成了一個小孩的樣子。臉上還是孩童般稚嫩純真的笑。

“哎喲,少景小公子,你怎麼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一個美貌的狐妖拉着他的小手,無比擔心地說,“有沒有受傷呀,給姐姐看看。”

“哈哈哈哈哈,狐妖姐姐,我沒事。”他笑着掙開狐妖的手,一溜煙地跑了老遠。

跑了一半突然回過頭,揮手說:“再見。”

狐妖呆愣住了。那個整天胡鬧,一天不搞事就不自在的少景小公子竟然會說再見?她一直呆了好久都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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