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番外:冀歸

第67章 番外:冀歸

兀原大火過去已有數月。

在懷澤的大街上,有一個青年和一個女孩。兩人皆是兀族人,身着黑服。

女孩安靜地坐在青年的肩上,神情淡漠。她的皮膚蒼白如紙,沒有半點血色。雙瞳漆黑如無月的夜空。她細瘦的手捏着一把銀簪,心不在焉地摩挲着。銀簪上是精細無比的五色瑾鏤空雕飾。

不論周圍的街市有多麼喧鬧嘈雜,她都沒有任何反應。她的眼中空無一物,心似乎早已離開了她憔悴的身子,不知道在何處飄蕩。

突然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撞上了青年,摔倒在地。青年下意識的先護起了肩上的女孩,怕自己剛才身子晃動而影響女孩。

“嗚啊啊啊啊啊!”

小孩子這一跤摔疼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清脆的哭聲一下子就把女孩的心神喚了回來。

“阿木,怎麼了?”女孩問青年。

“撞到小孩子了。”被喚作阿木的青年回答。

女孩眉頭微微皺起。她不知道是小孩自己撞上的阿木,以為是阿木不小心撞到人家了。於是心中發惱,這個阿木,撞到小孩子也不知道扶起來,就讓人家哭么。但是忽然想起自己在阿木的肩上,就是他想扶,也不方便。

“阿木,你先讓我下來。去扶扶他。”女孩說著,把簪子插回了發上。

阿木蹲下身,把女孩穩穩地放在地上。隨後照女孩說的,準備把坐在地上哭的小孩扶起來。

但是那小孩十分囂張,一邊哭一邊死命蹬腿。死活不肯讓阿木扶起來。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用,阿木的力氣遠不是一個小孩子能抵抗得了的。那個小孩子就像是一隻小雞仔一樣被阿木輕而易舉地拎起來。但是小孩子可不樂意了,又一屁股坐回地上去,繼續哭。眼皮都被他揉紅了。

“嗚哇啊啊啊啊!!”

女孩聽見哭聲不僅不停,反而更厲害了,不免有點擔心。她伸出手,循着哭聲的方向摸索。

阿木回頭看到女孩的樣子,猜到了她所想,把她牽到了小孩跟前。

“你是不是受傷了?”女孩低頭問小孩。

“嗚,你們居然敢撞我!嗚嗚,我,我要告訴我哥聽!讓他把你們打一頓!”小孩生氣地抬起頭,一抽一搭地說。

“月謠……”阿木出聲想攔住女孩繼續跟小孩說話。直覺告訴他,這個小孩子是個麻煩事。

月謠卻不管不顧。她蹲下身,跟小孩子面對面,伸出手摸到了小孩的臉,濕漉漉的全是淚水。

“撞到哪裏了?疼不疼?”月謠問。

“唔……撞到…….撞到……”小孩子突然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是他自己撞上的人,其實並沒有被撞傷,只是摔疼了。

就在小孩子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一個青年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阿木轉頭一看,是一個身穿灰布衣的人。

“風卓,你怎麼在地上?”灰衣青年皺着眉頭問那個坐在地上又哭又鬧的小孩。

風卓聽到后,立馬從地上蹦起來,跑到灰衣青年面前,抱着他的腰說:“哥!他們撞我!你快教訓他們!”

灰衣青年一聽,眉頭皺得更深了。阿木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青年。青年雖相貌平平,但是看上去乾乾淨淨,給人一種得體大方的感覺,與那個撒潑打滾的小孩子完全不一樣。而且小孩雖然叫他哥哥,可是兩人長得卻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月謠正準備出聲跟小孩的哥哥解釋,順便道個歉。誰知下一秒,“啪”的一聲脆響,小孩的臉上就多了個紅手印。

“哥教過你多少次!不許撒謊!”灰衣青年怒氣沖沖地瞪着眼前的小孩。

“我……”風卓不知所措地捂住火辣辣發疼的臉,呆看着灰衣青年,連哭都忘了。

“你剛剛路過他們的時候就問哥那女孩是不是瞎子,哥叫你別問,你倒好,非要去故意撞人家驗真假?啊?我看你是皮痒痒了!”灰衣青年撈起袖子,把風卓捉到面前,又是兩耳光抽下去。

這下風卓被疼得哭了,比剛剛哭的還大聲。他從來沒見過他哥哥生那麼大的氣。雖然明知自己理虧,可是還是委屈。

阿木這時候已經把月謠抱回了肩上。月謠聽到青年的話后,才知道是小孩子故意撞的阿木。原來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瞎子。月謠嘴角扯出一絲苦笑,轉瞬即逝。

“我是瞎子。”月謠平靜地說。彷彿是在說他人的事情一般雲淡風輕。

風卓和他哥哥都愣住了。風卓閉上嘴,把哭聲全部憋到了肚子裏,水珠在眼眶裏打轉。

灰衣青年滿臉歉意地說:“對不起啊,我弟弟不懂事。我給你們兩位道個歉。”

說罷瞪了風卓一眼,把他往前面一推,意思是讓他也道歉。

“對……對不……起……”風卓一字一字地把道歉從嘴裏吐出來。

“沒關係。你沒傷着就好。不過,我想問問你為什麼想知道我是不是瞎子?”月謠問風卓。

“因為……因為…...你睜着眼睛……”風卓磕磕巴巴老半天才說出來。

“原來是這樣。”月謠輕輕一笑,並沒有生氣。

她小時候也一直以為,瞎子都是閉着眼睛的,直到後來她才明白不全是這麼回事。

睜着眼的人,就算是瞎子,也會有人去懷疑他是否真的瞎了。而閉上眼的人,即使不是瞎子,人們都會相信他們看不到。

她本也可以像大多數瞎子一樣閉上眼去,但是她不想。她怕哪一天,自己會忘記再睜開這雙眼睛。

灰衣青年知道風卓剛剛那話沒禮貌,又掐了他胳膊一把。痛得風卓嗚嗚叫。

“今日真是得罪了,不知道該如何賠罪。在下風朗,營有一小糕鋪,兩位不如跟我去鋪里一趟,我整些糕點當是歉禮。”風朗誠懇地說。

“既然風公子都這麼說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月謠答道。

風朗牽着風卓的手走在前頭帶路。月謠和阿木走在他們身後。

七拐八彎地走了許久,終於到了一個店鋪前。店面不寬不窄,槐木招牌上寫着“錦糕鋪”三個字。空氣中飄着糕餅特有的香甜氣息,月謠聞出其中雜糅着些許花香。她的雙眸悄悄垂了幾分。

“掌柜的。”

“掌柜的您回來啦。”

風朗剛進門就有一群小役打招呼。他領着月謠和阿木進了店鋪裏頭小室,讓他們坐等片刻。隨後離身去后廚挑揀糕點。

阿木將月謠放在木凳上。

“阿木,我渴了。”月謠淡淡地說。

“我去取。”阿木應聲道。說罷追上風朗,與他一同去后廚。

小室里只剩下月謠和風卓。

風卓的臉已經腫起來了,他輕輕捂着紅腫發燙的雙頰,眼中還矇著層水霧,彷彿隨時能下起淚雨來。他只比月謠略高一點點,坐在她對面,憋着一肚子的委屈。

月謠安安靜靜地坐着,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睛其實正對着風卓,但是她並看不見。而被她雙眼一直對着的風卓卻覺得渾身不自在。

“喂。”風卓忍不住說話。

“嗯?怎麼了?”月謠覺得風卓應該是在叫自己,問道。

“你真的是瞎子嗎?”風卓問。

“嗯。”月謠點點頭。

風卓好像還沒有完全相信的樣子。他悄悄伸出手,在月謠的眼前晃了晃。

月謠的瞳孔一動不動。她的世界只有黑暗。眼前的風卓靈力並不強,只是普通人的水平,所以僅能在很近的距離感知存在,卻不能知曉他的一舉一動。

風卓看到月謠的樣子,終於信了。有點懊悔地收回手。

“剛剛……對不起……不是我想撞你們的……”風卓撓着頭訥訥地說。

“沒關係。你是第一次看見我這樣睜着眼的瞎子吧?我以前也跟你一樣,不信瞎子還能睜着眼。”月謠說。

被說中心思的風卓臉上紅得厲害,分不清到底是剛剛被扇巴掌的紅印還是其他的。他搖搖頭,垂下腦袋。然而月謠看不到他這時候的樣子。

“臉還疼嗎?你哥哥下手真重。”月謠說。她當時聽到風卓被扇巴掌的聲音都嚇了一跳。風朗對自己的弟弟竟然打得下手。

“我哥哥他……他很好的……”風卓搓着手指,啞着嗓子說,“我沒爹沒娘,從小就要飯,三年前有一天偷了哥哥鋪里的糕點,他不僅沒抓我打我,第二天還故意在柜子上放了一盤讓我偷……後來哥哥跟我說,他兩年前也沒了爹娘,所以想收留我。從此我就沒再餓過,冷過……”

風卓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他突然抬起頭,一臉自豪地說:“我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興許月謠自己都沒有發現,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溫和的笑容。那笑容彷彿冬雪初融之時,冰封地下的種子終於破土而出,道不盡的奪目與美好。讓對面的風卓看得有點痴了。

在後廚,綠豆餅,酥肉餅,翡翠糕……各色糕點整齊地擺在輕巧的白碟里。

風朗取了一個精美的食盒,認認真真地挑選剛出爐不久的糕點。

阿木看到一碟香花餅,眼神一暗。那是兀族特有的點心。風朗一盤接着一盤地挑,什麼糕點都往食盒裏放一兩個。沒多久就輪到了那碟香花餅。

一道銀光閃過,如月牙的細鐮幾乎擦着風朗的臉而過。風朗卻只是鎮定地挑揀碟中的糕餅。

“你也是兀族。”阿木的聲音冷如寒冰。一把細鐮已經貼在了風朗的脖頸上。

“沒錯。”風朗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反而很淡然地回答道。

“誰派你來的?”阿木繼續質問。

“沒人派我。我自己來的。”風朗笑着答道。

阿木冰冷的刀刃壓在風朗的脈上,只要他再動一下,就會要他的命。風朗手中的動作終於被阿木這一下止住了。

“幾月前,我聽說月領主死了。但是今天在街上看到你們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風朗說。

“高興沒有害死她?”阿木盯着風朗。

“不,我高興她還活着。我們的月神還活着。”風朗說,語調帶着重見希冀的欣喜。

阿木神情一滯。他剛剛說了什麼?月神?他還認她是月領主?還有人信仰她,還有人!月謠要是知道會不會高興?

握着細鐮的手一點點收回。阿木的心微微顫抖起來。

“照顧好我們的月領主。月侍大人。”風朗說完,低下頭繼續挑選糕餅。尤其是香花餅,他特地放了好幾個。

月侍是月領主貼身侍從的稱謂。阿木已經許久沒有聽見人這麼叫他了。但他依然不敢放下警惕,他盯着風朗的一舉一動。現在知道風朗是兀族后,即便風朗送給他們這一盒糕點,他也不可能讓月謠吃了。

風朗裝好了滿滿的一盒,隨後把食盒放在阿木眼前。

“月侍大人,不如用你的銀鐮去驗驗,看看有沒有下毒。”風朗像是猜到阿木心中的想法,對他說了這話。

阿木當然不會這麼做。他並不打算讓月謠吃,所以驗不驗毒又有什麼關係?

風朗笑着搖搖頭。給食盒蓋上盒蓋。

“阿木?”

阿木和風朗同時回頭。只見門口站着月謠和風卓,阿木看到風卓牽着月謠的手,應該是風卓帶她來的。

“我在。”阿木大步上去把月謠拉回自己身邊。

“找到水了嗎?”月謠問。她與風卓聊了很久都沒見阿木回來,所以有點擔心叫風卓帶她來后廚看看。

阿木從一旁倒了杯水給月謠。月謠只抿了一口,就沒有再喝。

風朗這時候才意識到,月謠說渴了是為了讓阿木去試探他。原來月謠早就發現了他是兀族,真不愧月領主。他忍不住揚起笑。

風朗把裝滿糕點的食盒親手交給月謠。他說阿木肯定會把食盒故意掉地上,或者藏起來不讓她碰。阿木神色僵硬,被風朗說中了。

月謠接過食盒時碰到了風朗的手,她的眼皮瞬間顫了一下。她竟然一直沒注意到風朗的靈力。他的靈力被很好的隱藏控制着,這是精通術法之人才做得到的。

風朗堅持要送他們送到城門口。月謠不好推拒,只能讓他送着,風卓也跟着他。

送出城門已經有一段距離了,月謠對風朗說:“風公子,就送到這裏吧。”

“你們要多保重。一路小心。”風朗說。

“嗯。”月謠輕輕點頭。

從在鋪門口聞到香花餅的氣息開始,她就知道風朗也是兀族了。而且風卓是聽了風朗的話,故意撞上阿木的。因為風卓對月謠說,並不是他想撞他們的。若不是支開了阿木后與風卓的交談,她興許還不會發現。

她起初還擔心風朗會不會做出什麼危險的事情,但是聽了風卓的話之後,她確信了風朗不會那麼做。只是沒料到風朗竟然也是個懂術法的人。

月謠和阿木跟風朗道別後,風朗並沒有走,而是看着他們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遠方。

“風卓。”風朗輕聲喚道。

“哥哥,什麼事?”風卓應道。

“還記得很早之前,哥哥跟你說的我過去的事情嗎?”風朗問。

“哥哥是說,曾經有個人救了你的事?”風卓仰頭看着他哥哥。

“嗯。她就是那個救我的人。”風朗笑着說,“以後肯定還會再見到他們的。”

忽然風卓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

“哥哥。”風卓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東西,放在風朗手裏,說,“這是剛剛那個女孩讓我交給你的。”

風朗低頭一看,是一把銀色的簪子,上面是精細的五色瑾鏤空雕紋。

他的喉頭哽咽了。這把簪子是月領主的領主令,若是以後他有什麼困難,可以憑它找月領主幫忙。她是不是記起自己是誰了?

風朗望着前方已經空無一人的道路,單膝跪下。

“盼主早歸。”

月領主的信仰者說出虔誠的祈禱。

坐在阿木肩上的月謠打開食盒,取了一個香花餅,塞到嘴裏。

等阿木發現的時候,月謠已經吃下第三個了。

“阿木,你要不要嘗嘗,這香花餅好好吃。”月謠把一個香花餅遞到阿木嘴邊。

“萬一有毒怎麼辦?”阿木擔心地說。

“裏面沒毒,有毒我能吃出來的。”月謠很肯定地說。

阿木張開嘴吃下了那個香花餅。咬下去花香四溢,外酥里軟。自從他們離開兀地之後,就再也沒吃過兀族的香花餅。許久不吃,還是那般親切熟悉。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阿木問。

“嗯。他叫月良風。”月謠點頭答道,“好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月良風一家被另外幾戶人家排擠,有戶人家丟了東西,硬說是他們家偷的,他們不承認,後來變成了打架。我去到的時候,月良風的父母已經被打死了……”

後面的事情,阿木都知道。月良風當時已被打的奄奄一息,是月謠救下的。那幾戶人家全部被抓來問罪。重的殺,輕的永逐兀地。

而月良風養好傷以後就悄悄消失了,只留了一封道謝的信,不知所蹤。

原來他是來到了懷澤開起了一家食鋪。過去這麼多年,長相變了,從少年變成了青年,難怪阿木沒有認出來。

月謠一直覺得虧欠月良風一家。月良風不辭而別,也讓月謠內疚很久。留下那根簪子,算是對他的補償吧。

“這是什麼?”月謠問。

她摸到一個體型明顯比其他糕餅要大的餅,拿起來咬了一口。

阿木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肩上的月謠身體僵住了。他驚慌地把月謠抱下來。

“怎麼了?有毒?”阿木慌張地看着面前臉色發白的月謠。

“這餅……”月謠眉頭皺得很緊,聲音有點發顫。

阿木一把搶過那個餅咬了一口。想要確認是不是有毒,然後吐掉。

“是鹹的……”月謠生氣地說。

“……”

阿木放心的把餅咽了下去。

“為什麼餅還有鹹的?”月謠又氣又不解。

“這是酥肉餅。當然是鹹的。”阿木說著,揉了揉月謠的頭。把她重新抱回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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