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鈴 六
吃過午飯後,歲遙背着背簍跑出了家門。他的背簍里放着一盆白菊,有些沉,歲遙要前傾着身體,才不會往後摔去。
自從吃過早飯後,他一直神情恍惚,爺爺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子。爺爺不知道事情會變好,還是會變壞,在暗自思量中,他燒焦了中午的菜。
最終,爺爺只是讓他送一盆白菊去村南。這是馬鐵匠兩天前訂下的花。
鐵鋪永遠是熱火朝天,叮叮噹噹響個不停。歲遙跨過高高的門檻走了進去,高呼了一聲,馬鐵匠聽在耳里,不再拉着鼓風機往火爐里吹風,反而用火鉗將幾根燒旺的柴拉了出來。
歲遙蹲下來,放下沉沉的背簍,從裏面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盆白菊,遞給眼前這個精瘦的漢子。
踏入這個屋子,就踏入了盛夏,馬鐵匠光着膀子,渾身是一層反光的汗水。馬鐵匠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這盆花,似捧着一個寶貝那樣左右端詳,還湊上去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沉醉的微笑。
“你知道嗎,帶着一些苦味的東西,才是世間最好的。我小時候最喜歡去藥鋪,因為那裏的香味,帶着苦澀。”馬鐵匠自顧自地說道,歲遙在一旁側着腦袋,不解地看着他。
“你說,我把這盆花放在這裏怎麼樣?”馬鐵匠捧着花,放在了平日裏錘鍊鐵器的桌子上。
“其實不太好啦……”歲遙小心翼翼地說道。
“這樣不好嗎?”馬鐵匠後退兩步仔細看了看,說道:“鐵鋪里火氣太大了,放一盆白菊在這裏,可以下火啊。”
“馬叔叔,白菊下的是身體裏面的火,身體外面的火是下不了的啦。”歲遙很認真地講解着事實。
“那麼,我該養朵什麼花在這裏呢?”馬鐵匠問道。
“其實……最好不要養,會死的。”歲遙真摯地看着馬鐵匠。
馬鐵匠聽了,又哈哈大笑起來,他說道:“歲遙,我說你足夠好……你的確足夠好。”他走到花旁邊,又小心翼翼地捧起花,走到院子裏。馬鐵匠的院子裏也有一個竹棚,下面擺了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還有茶壺和茶杯。他走到竹棚下,將花放在茶壺旁邊,說道:“歲遙,我們就把它放在這裏吧。”
“那最好了。”歲遙拍手說道。
“你知道嗎?花和草木都是有靈性的,只要你真心愛它,就算它不在你身邊,光越過窗子看着它,它都會給你力量。”
“那麼,你不需要再在屋子裏擺一朵花了。”歲遙說道。
“沒錯,這盤白菊,是你與你爺爺養的,養它的人都是很了不起的,所以它也是一盆了不起的白菊。我只要想到它,無論火爐燒得多旺,它都可以將火敗下去。”
“你相信么?”馬鐵匠問道。
“我……信吧。”歲遙聽有點迷糊地答。
馬鐵匠又哈哈地笑着,他拿起茶杯給歲遙倒了一杯茶,自己則對着茶壺嘴“頓頓”地喝了起來。
歲遙端起茶杯,放在嘴邊欲飲不飲,又失了神。
馬鐵匠見狀,輕輕地拍醒他,問道:“你在想什麼啊?”
歲遙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實際上他在想着許多事情,他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在想,怎麼才能讓小鈴鐺不用再去讀書。”
“你為什麼不想讓她去讀書?”馬鐵匠饒有興趣地問道。
“她讀得好辛苦啊,還總是不開心。”
“心疼了嗎?”馬鐵匠問道。歲遙不懂這幾個字的含義,便點點頭。燃文小說網www.rwxsw.net
“不過,她是不能不讀書的,就跟你不能不吃飯一樣,是阻止不了的。”
“讀書,就這麼重要嗎?”歲遙迷惑地問道。
“世界上有許多一定要做的事,那些事……其實並不重要,可就是一定得做。”
歲遙聽得更迷糊了,他問道:“那就沒有辦法了嗎?”
“她不能不讀書,可是你可以跟她一起讀啊。如果有同伴一起做一件艱苦的事情,事情就不會太艱苦了。”
“是嗎!可是,我連先生說的話,一句都沒有聽懂。”歲遙沮喪地說道。
“先生說了什麼。”
“雲想衣裳花想容!”歲遙脫口而出,他竟對這句話已經爛熟於心。
馬鐵匠又哈哈大笑,說道:“這句話你要是聽懂了,你莫不是要奪了‘詩仙’的名號。”
“甚麼仙?”歲遙大惑。
“先莫管甚麼仙了,這句話是在誇一個長得很美的姑娘,她的衣裳彷彿天邊的雲彩紡織出來,她的容貌正如你爺爺的院子裏的花那樣好看。”
歲遙聽着馬鐵匠的話,感覺與小鈴鐺解釋得有些相似,可又有些不同。
“你聽着這兩句話,你感覺這姑娘好看嗎?”
“那肯定是十分好看,跟天仙那樣好看。”歲遙幻想着說道。
“可是你連那個姑娘的臉面都還沒見過呢,你怎麼如此篤定?”
“她,她……”歲遙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
“那是因為這句話寫得太精妙了,所有讀這詩的人都沒見過那個姑娘的容貌,但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說,這姑娘好看極了。你不要總想着,我要去背這幾個字,背不出就要打手心,你要想,我要去認識這個姑娘,並且看看她到底多好看,你就不會覺得讀書十分辛苦了。”
歲遙覺得今天聽到了許多之前完全沒想過的話語,他暗暗回想着那些話,突然間說道:“馬叔叔,你好厲害。”
馬鐵匠聽了,又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得意,似乎這話很受用。
他笑完了,對歲遙說道:“那我考你,這句話可以用在小鈴鐺身上嗎?”
歲遙露出迷惑的眼神。
“就是‘雲想衣裳花想容’這句話啊。”
歲遙啃着手指想着,想着小鈴鐺的面容,想着小鈴鐺的衣裳,他沉思了一會,答道:“這句話,講的應當就是她。”
“沒錯,那個什麼仙一定是看到了小鈴鐺,才寫出這句話。小鈴鐺就跟爺爺的花那般好看。”歲遙突然對這句佳句有了自己的偏執的理解。
馬鐵匠笑哈哈地看着他,心想:也只有小孩子,才能說出這話了。
“不過每個人,心裏都曾這樣理解過,不是嗎?”馬鐵匠第一次笑得有些苦澀。
歲遙抬頭看了一下天,說道:“小鈴鐺要散學歸家了。”他突然背起背簍,跑出了馬鐵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