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鈴 七

從鐵匠家，到先生家，要穿過一片樹林。歲遙在林中跑着，踩得枯葉沙沙響。

遠處的草地窸窸窣窣地，似乎有動物在朝遠方逃竄，樹上驚起一片鳥，幾滴白色的糞便拍打在地上，歲遙摸了摸頭髮，感覺還是乾的，他長舒一口氣。

一頭吃草的鹿慢悠悠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轉身消失在了樹後邊，歲遙覺得它身上的花紋很好看。

歲遙心想，這片樹林真是個好地方，難怪馬鐵匠要住在這個沒有人住的地方。

馬鐵匠是前些年從村子外面來的。他決定在這兒建房的時候，村子裏的人曾勸過他：“這裏全是樹，出去的路可不好走。而且一到晚上，會有狼。”

馬鐵匠說：“無妨，沒路我便劈出一條路，若是有狼，那也一塊劈了。”後來他不但真的劈出了一條路，還在路的兩邊築了籬笆牆，很高，也很長。

這裏從此常常有人來，從此再也沒人見過狼，大家都說一定是馬鐵匠將狼窩端了。

“也許，這裏本就沒有狼的吧。”歲遙心裏想道。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了林子邊，前面就是那塊小山坡，歲遙手腳並用地爬上去。他覺得爬的姿勢雖丑，但是很省力。

他爬到了小山坡的頂端，奔向那棵巨大的榕樹，他探出個頭，朝先生家裏看去。先生家已是門窗緊閉，四下看不見人影，想必是前來學習的孩童都已經回家去了。

他有些懊惱自己來遲了，正欲離去，卻看到另一邊停着一輛馬車。白色的車前，一匹雄壯的白馬在吃着草，車上繫着銀色的鈴鐺。

馬車上看不到人，歲遙心裏大奇，想要過去看看，又害怕馬車的主人，便圍着馬車繞了個大圈。待他繞到馬車的另一面，他看到一個穿着粉裙的少女坐在草地上，背靠着馬車，低頭看着書，她的頭釵似一個張開翅膀的碧玉蝴蝶，尾端繫着三個很小的鈴鐺，鈴鐺被微風吹得微微晃動。

一切彷彿都靜止了，除了那匹埋頭吃草的馬。

歲遙開心地飛奔而去。結果跑着跑着，腳下一絆，趴倒在少女前面，少女聽到聲響，抬起頭，驚呼了一聲。

歲遙撐起前身，仰起頭，臉上粘着幾顆草，卻還在沒心沒肺地笑着。

少女長舒一口氣，合起書本走過來，給他拍乾淨臉上的草。

“你下次能不能小心點啊。”少女教訓道。可看到歲遙那張樂呵呵的臉，就知道他根本沒聽進去。

“唉，不許再摔了。”少女嘆了口氣，把歲遙拉起來。她發現歲遙的腦袋上還頂着一片枯葉，她看了看天，發現四周並沒有樹，更別說樹葉了。她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踮起腳，去拍落歲遙頭上的葉子，卻不想那片枯葉竟扇着翅膀，慢悠悠地飛走了。

“是蝴蝶！”少女失聲叫道。

接着，幾隻枯葉狀的蝴蝶從歲遙的筐中緩緩飛起，從少女眼前飛過，腦袋上飛過，似乎在呼喚着少女頭上的髮釵——它們的“同伴”。

這幾隻蝴蝶纏繞着少女，待她要跳起來伸手抓的時候，撲扇着枯黃色的翅膀，飛走了。

歲遙的背簍里，只剩一些真正的枯葉。

少女睜着水靈的大眼睛，問道：“你的筐裏面怎麼有蝴蝶呀？”

歲遙啃着手指，心想，想必是在路過樹林的時候，飛進去的。於是他說道：“你還想看蝴蝶嗎？我知道哪裏有哦。”

“在哪裏？”少女急切地問道。

“那邊，那邊的樹林裏面。還有鹿呢，可好看了。”歲遙指着說道。“我帶你去！”

“可是，可是齊叔叔叫我在這裏等他。”少女有些躊躇。

“那……”歲遙想着齊叔叔的模樣，心裏有些害怕，但他看到少女失落的模樣，又有些不忍。於是他說道：“我有辦法讓你在這裏也看到蝴蝶。”

“真的嗎！”少女的眼睛瞬間明亮了起來。

“真的，不過你先閉上眼睛，我叫你睜開你才能睜開。”歲遙說道，少女很順從地閉上了眼睛，還用兩隻手緊緊地捂住了眼睛。優閱讀書www.euyue.com

她只聽到旁邊沙沙響。

“可以睜開了。”歲遙說道。少女應聲睜開眼睛，她看到歲遙捧着滿懷的枯葉子，他奮力跳起，將枯葉子灑向空中。

葉子飄飄洒洒地落下，不似方才的蝴蝶，更似冬天的雪花，雪花飄落時，四周靜悄悄地，生靈躲入了巢穴之中，一切都被這個純白的世界給忘記了，這個純白的世界只剩那一抹純白。

名為枯葉的“白雪”將他們籠罩在其間，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少女仰着臉，直到枯葉落盡，她還在看着天。

“謝謝你，歲遙。”少女說道。

“這只是假蝴蝶，以後我一定要帶你去看真的。”

少女重重地點點頭，卻說：“這樣也可以了。”她走前兩步，將懷中的書遞過去，說道：“這本書送給你。”

“可是，你去讀書不是得帶着書嗎？”歲遙遲疑道。

少女搖搖頭，說：“這是一本講天上神仙，地下妖怪的書，不是先生用來教書的。”

歲遙生了興趣，他緊張地將手在褲子兩側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本書，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本書，這使他覺得自己離普通的同齡小孩，近了一些。他抱着這本書，心宛如那晚看着花盛開那般劇烈地跳動。

“這本書，我一定會好好讀。”歲遙說道。

“嗯！等你讀完這本書，我再給你別的，先生以前教過的書也可以給你哦。”少女說道。

歲遙的眼睛似乎要溢出水來。

他們坐在草地上，一齊看着天，天永遠都很藍，很遼闊，它包容着整個世界，包容着世界上活着的每一個人。

突然，邊上的白馬嘶鳴了一聲，他們一驚，齊齊看過去，可這個罪魁禍首像沒事發生一般，繼續低頭吃草。

歲遙覺得它吃得很香，他朝着少女問道：“你騎過這匹馬嗎？”

少女搖搖頭，說道：“我只坐過馬車……歲遙你想騎嗎？”

“我……”歲遙欲言又止，他瞧了半天，終究忍不住，向馬兒走過去。

馬兒依舊吃着草。

歲遙摸着馬兒的大腿，十分結實，他驚嘆着，突然生了懼意，突然後退幾步。

“它會把我摔下來的！”歲遙拚命地搖着頭，說道：“齊叔叔要回來了，我走了。”他背起小背簍，抱着書往遠處跑。

“歲遙……”少女喊道，卻無法使他回頭。少女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落寞，彷彿看着一面鏡子摔落地上，摔得粉碎，碎得拼不起來。

齊叔叔並沒有回來，少女繼續坐在草地上，背靠着馬車，可是手中的書已經送出去了，她變得無書可看，便看着天，蒼藍的天，遼闊的天。

“鈴兒久等了。”

“嗯。”

“咱們回家吧。”

少女獨自爬上車，坐在厚重的白帘子裏邊。馬車漸漸離去，少女掀開帘子，竟在窗外看到了歲遙。他躲在一棵樹後面，背着筐，抱着書，目送着馬車離去。

馬車漸行漸遠，此時少女眼中的歲遙，已如夕陽那般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