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鯉躍龍門（四）
龍門打開的日子一天天接近，九重天的氣氛愈發緊張。那隻尚未出世的白龍，儼然成為了諸仙話題的中心，禮司部的仙官甚至已開始着手冊封儀式。
反觀太辰山的兩位。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哪樣也沒耽誤。偶爾多個胡攪蠻纏非要摻一腳進來的千梵，悠哉的坐在樹上看他與萬里掐上一架，生活倒也不無趣。
但打鬧歸打鬧，每日的例行修鍊卻從不間斷，不敢馬虎。
萬里發現月華近日明顯精神欠佳，甚至有些心不在焉，索性收劍問道：“可是哪裏不舒服？”
月華道：“許是昨晚沒睡好罷，不妨事。”嘴上說著無事，可心底的那份不安卻絲毫沒有減少，不詳的預感愈發強烈。
看來今日的切磋也只能到此為止。萬里接過她的劍，劍柄的溫度讓他立刻皺起了眉：“好冰…到底怎麼回事？”
月華用力搓了搓掌，手心的冰涼才得到緩解：“真的沒什麼。我每次心神不定時，手心就會發涼，習慣就好。”
萬里不擅安慰，只得道：“不管怎樣，有我。”
月華道：“倒不是說你不濟，只是這種感覺實在…從未有過。”
在天池邊找了塊乾淨的草坪躺下，闔眼小憩，枕着秋風送來的几絲清涼，和滿地的青草香，心思漸平漸穩。
正午的日光略為晃眼，月華不自覺地皺起了秀眉，不待她起手遮陽，面上忽然微涼。緩緩睜眼，只見萬里在旁席地而坐，手中執着從天池中摘的一朵寬厚的荷葉。
她躺了多久，萬里便舉了多久。直到她一覺睡醒，這人仍維持着之前的姿勢一動未動。
月華盯着他的側顏出神，忍不住開口道：“有時總想，我真真白比你多活那幾萬年。龍門不比兒戲，一個不留神便是灰飛煙滅，你就一點也不害怕？”
萬里望着平靜的湖面，一字一句道：“不成功，便成仁。沒什麼好怕的。”
月華權當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嘆口氣道：“要是有什麼能讓你害怕的，我真想見見。”
萬里低下頭，天池的粼粼波光和一人俏麗的身影被清清楚楚映在眼底：“也許……並不盡然。”
月華聽得一頭霧水，剛要追問，只聽幾聲晴天霹靂，天空發出彷彿被撕裂般的巨響！！！
霎時間電閃雷鳴，鋸齒狀的電光慢慢形成一個金色輪廓，隱隱浮現在太辰山上空。
那形狀赫然是——龍門！
月華臉上血色瞬間褪盡，不可置信道：“不對，這不可能！離龍門打開的日子至少還有一年，怎麼會這樣！”
萬里先按住激動的月華，仰首凝目。
“這，便是龍門么。”
龍門提早打開實屬前所未有之異象，山中的仙氣和靈氣正以月華肉眼能看見的速度漸漸被龍門吸走。更可怕的是，她明顯感覺到連自己的仙力也在迅速流失。
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很不對。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從未見過如此慌亂的月華，萬里除了先穩住她顫抖不止的身體，無從顧及其他。
望着身旁一臉擔憂的人，月華強逼自己鎮靜下來。此時此刻，就算是為了萬里，她也必須沉住氣，就算天塌下來，她也必須擔著。
月華儘力維持平靜的語氣問道：“你可信我？”
萬里不假思索：“我信。”
汩汩流失的仙力讓月華的額上浮起一層薄汗，旋即又道：“那我說的話，你聽是不聽。”
萬里頷首：“聽！”
月華深吸一口氣，堅定道：“那我現在要你去闖龍門，不管太辰山發生什麼，決不能回頭，你可答應？”
萬里的眉頭已然擰成一個結，月華只靜靜的望着他，並不催促，等待着她預想中的答案。
“好！”
反覆思量后，萬里咬着牙做出了決定，接着又道：“那你也答應我，無論我成功與否，在這裏等我，好嗎？“
月華的笑容有些泛白，輕輕道：“好。我們約好啦，還在這裏，你，跟我。”說著伸出纖細的尾指，遞到他面前。
萬里想不到他的隨口一說，她竟還記得。
見他愣住，月華主動拿過他的右手，勾起他的尾指。
“你說過，凡人都是如此立誓的，如果誰說話不算話，便要吞下一千根銀針。一千根啊，真吞下去神仙也會疼的，所以放心，我不會食言。”
最後一縷溫度從指尖流走，矯健的身影也逐漸消失在天空的另一端。
月華心思一凜，主動收了除山頂和後山外的所有結界。與其等着結界一層層被攻破，還不如保存實力，力保後山晶洞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
不出她所料，見結界消失，對太辰忌憚已久的四方邪物開始陸續侵入，不消片刻，天池已被妖氣籠罩。
縱是狀態不佳，月華也絕不允許自己在敵人面前顯露一絲軟弱。一道銀光閃過，幻出麒麟戰甲，劍指群魔：
“太辰仙境，豈容爾等造次！”
瞬間釋放的殺氣讓月華周身颳起一陣狂風，一眾小妖小怪直接魂歸天外，只剩那些有點道行的，與她展開糾纏。
無數邪妖前仆後繼，源源不斷地消耗着她的仙力，加之萬萬不可解除的結界，可供月華周轉的靈力少之又少。饒是她再能以一敵百，也不乏有些吃力。
廝殺聲響徹仙池，血漫擎天，屍染湖岸。銀甲之上，密密麻麻的裂痕無不說明戰況之慘烈，手中靈劍斷了一把又一把，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除了頸上的抹綾依舊凈若皓雪，再不復往日冰清無暇的上仙之姿。
只見月華動作減緩，招式漸慢，體力已然不支。
好在救兵及時趕到！
“末將來遲，還請上仙贖罪！”
多虧墨初還有他帶來的蛇族兵將，暫時抵擋了妖魔的攻勢，局面也得到了暫時的緩解，
月華如釋重負：“一點不晚，來的正好，辛苦將軍。不過將軍是如何知道龍門會在今日打開？”
蛇軍內從不備女軍醫，墨初又不敢輕薄，簡單看了個大概，發現她傷的並不重，才鬆口氣。
“回上仙，末將對龍門一事並不知情。只是路經太辰觀此異象，怕上仙有什麼閃失，便前來助陣，若上仙有何差錯，二殿下他…會傷心的。”
月華當然知道現下不是談兒女私情的時候，但手中的劍還是一個不穩，抖了抖。
剛想對墨初說些什麼，一大口鮮血毫無預兆的從口中噴涌而出。
“噗——！”
“上仙！”
此刻已顧不得什麼禮數，墨初衝過來架住軟軟倒下的月華，可見她並無任何外傷，甚是奇怪。
太辰…仙脈被斷…怎麼會…糟了，須彌玉！
勉強撐起搖搖欲墜的身體，對墨初道了句：“這裏拜託將軍了。”
一個瞬移來到後山晶洞門口，昔日種下的重重結界已被人破壞殆盡。她的結界，再怎麼薄弱，也沒理由如此不堪一擊。
思及到此，月華眼前一白，只憑一口氣在強撐。
忽然，身後的陌生氣息讓她驀然提起警覺：
“誰？出來！”
一個全身裹着黑衣的身影，從背山的陰影處緩緩走出。全身上下圍得密不透風，看不清容貌身形，甚至連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也辨不出。
月華厲聲道：“你是何人？”
黑衣人似乎懶得跟她廢話，而是徑直動起手來。在嘗試與他周旋的過程中，月華愈發心驚，因他用的既不像仙法，也不像妖術。
只有一點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來路不明的黑衣人——很強。強到即使是處於最鼎盛之時的自己也未必是此人的對手，更不說她現在已如強弩之末。
以胸口挨的一掌作為代價，月華撕下了它的假面。只見被剝下的黑色面具下……空空如也！
三界四十二族，有多少人窺視着須彌玉她不是不知道，可其中竟還有此等人物，完全不在她的預料之內。
果不其然，三招剛過，無臉人一掌直中麒麟甲上的裂縫處，“咔——！”堅不可摧的戰甲應聲碎了一地，月華也被擊倒在地。
靈力消失殆盡，再無法幻出戰甲，手捂傷處，鮮血從指縫中不斷流出，淌在地上匯成一攤刺眼的紅色。
月華忍着強烈的劇痛和眩暈感道：“就算是死，也要讓我魂飛魄散前死個明白吧，你到、底、是、誰？”
回答她的仍然是一片沉默，無臉人迅速出手，作勢要直取月華面門。
萬幸她還有所保留，低聲吟咒，一道銀白色的閃電驀地在空中炸開！一招閃光術，趁無臉人被暫時奪走視覺，一個瞬移進入到了晶洞內。
月華當然知道這只是緩兵之計，以那人的實力想必這三道石門也抵擋不了多久，可事到如今，她已別無選擇。
師父，徒兒對不起您，沒有保護好須彌玉……
小心地將須彌玉收在胸口，下一秒便來到了天界大門。
當班的天門守衛看到一個滿身血污的人要這麼闖進來，立刻上前阻攔：“什麼人，天門也是你能亂闖的嗎！”
還不等守衛的矛碰到她，筋疲力竭的月華卻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來。
顧不上他的無禮，月華捂住胸口的傷處焦急道：“我是上仙月華，請速速幫我找飛鸞、或者西凡仙座，快！”
被指使的人非但沒有動彈的意思，反而一臉鄙夷。
“你冒充誰不好，非要冒充月華上仙，你當我沒見過真人嗎？這麼說吧，月華上仙連打個噴嚏都比你好看。”
不堪入耳的嗤笑她並不放在心上，可接下來的話卻徹底將她打入地獄：
“再說，如今這五方天地哪還有什麼飛鸞仙座，早就灰飛煙滅啦！”
似乎是消化不了守衛的話，月華神情恍惚的又問了一遍：“你，你說什麼…飛鸞她怎麼了！”
守衛不耐煩道：“還能怎麼，殘害神妃拒不認罪，灰飛煙滅已經是輕的了。還有啊，西凡仙座閉關已久，你就別白費勁了。”
如槁木死灰地癱坐在地上，後面他再說了什麼月華都聽不到了。
但她告訴自己現在不是為飛鸞傷感的時候，最重要的是保護好須彌玉。
咽下口中的腥紅，月華再次嘗試與守衛溝通：“那就去找東垣、南擎或者北溟仙座，都可以，十萬火急！”
守衛懶得跟她扯皮，叫來幾個幫手便要驅趕她：“真是不識好歹，讓你走還不聽，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何事大聲喧嘩？”
一道清麗的聲音從門內傳來，止住了幾名守衛的動作。
守衛們一見來人，紛紛跪拜行禮：“參見龍女。”
“嗯，都起來吧。”
原來近日龍瀲聽到龍族內有傳聞，說神尊似乎有意將那條白龍指給她作夫婿，一來是為了鞏固龍族勢力，二來可以此籠絡那隻白龍為天宮效力，兩全其美。
對於這個素未蒙面的“准夫婿”，龍瀲是喜憂參半，本想來天門這邊溜達溜達散散心，沒成想竟遇上了這出。
龍瀲皺眉道：“天門到底是九重天的門面，亂成一團成何體統。”
守衛剛要辯解，卻被月華搶了先。
“龍女，我是月華，我要見神尊，請你幫幫我…”
龍瀲頓時愣在原地，花了半天時間確認她的身份，仍將信將疑地問道：“你…真的是月華上仙？”
“請龍女相信我，如今太辰遭難，我……咳、咳！”
幾聲用力的咳嗽將胸口的須彌玉震了出來，月華見狀趕忙將其又收了回來。
可惜這一切已經被龍瀲盡收眼底，先是詭異的一笑，隨即大聲喝斥道：“上仙好大的膽子！神尊命你在太辰山凈化須彌玉，你竟敢私自將五方天地的至寶帶出。來人吶，還不給本公主拿下！”
龍瀲一聲令下，立馬衝上來十幾個龍族守衛，有的上前制止她的行動，有的則伸手想要搶奪須彌玉，根本不給她任何申辯的機會。
都已經這個節骨眼了，她怎能被扣押在此！況且在太辰襲擊她的無臉人身份尚且不明，不排除可能是天宮中人，如此一來就更加不能讓須彌玉落入外人手中…
月華越想越急，故而拚命反抗。
龍瀲冷聲道：“上仙，本公主勸你最好不要做無謂的抵抗，免得多吃苦頭。”
月華絲毫沒有“領情”的意思。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
龍瀲見守衛拿她沒轍，便決定親自動手。抽出龍紋鞭，毫不留情的向她揮去。
原本她是可以躲過這一擊的，怎奈腳下一滑，重重的一鞭正中月華胸口處——的須彌玉。
只聽“咔嚓”一聲，玉面上裂開了一條極細極小的縫隙。
“不要——！！！”
近乎絕望的嘶喊也無法阻止鋪天蓋地的濁氣從縫隙中竄出，團團黑霧呼嘯而來，大部分跑到了凡間，但還是弄得天門附近烏煙瘴氣。
立刻取出心頭血滴在玉石之上，裂縫癒合，濁氣的外泄才逐漸停止。
須彌玉算是暫時無礙了，但做完這一切的人卻轟然倒下，撕心裂肺的疼痛蔓延全身，溫度在流失，身體開始變得冰冷。
而這一切，都是魂飛魄散的前兆。
月華不再猶豫，用盡最後的仙力，消失在眾人面前。
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沒了，守衛的頭領急道：“啟稟龍女，她…跑了，您看需不需要我們去…”
“不必。”
拿着龍紋鞭扇了扇身邊的濁氣，龍瀲笑的邪魅無比。她怎會看不出月華已身處魂滅邊緣，追不追，那人凄慘的下場絕無改變的可能。
守衛頭領小心翼翼道：“那依着龍女的意思是？”
龍瀲道：“你們一五一十的如實稟報便是。”
龍女的心思一向難以揣摩，守衛頭領想了想，又道：“就說月華上仙未經神尊允許擅自離開太辰，攜須彌玉私逃？”
龍瀲給身旁的蓮兒使了個眼色，收回龍紋鞭踱步離去，留下一群摸不着頭腦的守衛。
蓮兒跟着她久了，又是她身邊最得意的侍女，遂也動不動便端着趾高氣昂的架子。從袖中掏出幾片金鱗賞給了當班的幾個守衛，道：“龍女的意思，你們都明白了？”
守衛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連連點頭哈腰：“請龍女放心，我等一定‘實話實說’，不敢有半點隱瞞。”
蓮兒心底里自然是看不上這群看門狗，忍着不適又寒暄了幾句，便也回了九天仙境。據說那日龍女心情大好，沒來由的封賞了許多仙娥仙婢，且整日都是笑意盈盈的。只是那笑，總帶着一絲孤冷的寒意。
龍門足足開了七天七夜，諸仙的心也跟着揪了七天七夜。
就在最後一日，只見龍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鍍了金光的白龍不斷盤旋在太辰山上空，一聲嘶吼，穿透蒼穹，扶搖直上，直達天宮！
“恭喜神龍，賀喜神龍！”
在眾仙的道喜聲中，由仙娥領路，來到了乾坤殿正廳。
大殿之上，萬里一席白衣淡若星辰，肅穆威嚴挺身而立，周身散發的金光經久不散，儼然成為了眾所矚目的焦點。尤其是龍瀲，打從萬里出現起，便再也沒能挪開視線。一想到這個器宇不凡的男子會是她未來的夫婿，驕傲激動之情便難以壓制。
帝乙天道：“白龍上前聽封。”
萬里移步殿中央，略掀衣擺，應聲下跪。
舉止得體，寵辱不驚，帝乙天對他是愈發滿意：“今有九天神龍出世，本尊甚感欣慰。特賜龍姓，名黎燁，封龍君，賜神器銀月破邪，望你今後恪盡職守，以守護五方天地為己任。”
黎明之曙，九天燁華。
帝乙天此舉分明告訴大家：在龍族，他有着比龍王還要高的地位；在天宮，除了兩位尊上，就是四位仙座也要對他禮讓三分。
萬里，亦是已被封為龍君的龍黎燁，雙手舉過頭頂，恭敬地接過神器。
冰封萬年的銀月破邪劍終於等到命定的主人，在龍黎燁觸碰它的一剎那驀地光芒萬丈，一柄通體雪白的神劍橫空出世！
雙手不可抑制的顫抖，但不是因為這份殊榮，也不是因為眾仙的艷羨，而是他終究沒有辜負那人的期望，終於有了與那人攜手並肩的資格。
緩緩站起，俊美絕倫的臉上不帶任何錶情，睥睨之勢盡顯無疑：“謝神尊，臣定不負所托！”話畢，轉身面朝百官，高舉破邪劍。
眾仙從善如流的高呼：
“恭喜龍君！賀喜龍君——！”
神龍出世，普天同慶。帝乙天當即結束朝會，提前開始了專門為龍君準備的慶功宴。神尊的邀約自是不可推脫，加之新官上任雜事纏身，等龍黎燁恢復自由身，已是三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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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腳下的一片狼藉，龍黎燁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靈脈被毀，結界被破，所到之處濁氣衝天！曾被細心照料的花草已成枯枝爛葉，就連那人最喜歡午睡的幾棵老樹，也只剩殘枝，搖搖欲墜地懸在半空中。
奔進水雲間，裏面亦是面目全非。傢具被盡數搗毀，無一幸免於難。洞壁上的畫像，為她從凡間淘的泥玩偶，那人最中意的茶具……零零散散，碎了滿地。
踉踉蹌蹌地衝進後山，在晶洞門口，心中最後一絲僥倖被徹底擊碎。山體上一道道交叉相錯的劍痕，染血的戰甲殘片，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一場惡戰！
顫抖着撿起血泊中斷成兩截的抹綾，緊緊攢在手心。
“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