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鯉躍龍門（三）
千梵托墨初傳了話來，說是被他大哥扣在黑木山，近期都走不開。看墨初遮遮掩掩的模樣，猜到他定是又闖了什麼禍。
月華心下思量，怕是又要一個人過生辰了，不禁好生鬱悶。無心練劍，索性跑到後山，把南擎為她偷藏的幾壇壓箱底的好酒挖出來，整日卧在水雲間，醒了就醉，醉了就睡。伴她睡去醒來的，只有山澗時有時無的鳥鳴。
終年盤踞於太辰的靈鳥數量不少，自打萬里來了，投喂的“大任”自然而然落在了他肩上。誰知這些祖宗竟在不知不覺中被萬里養刁了口，對月華準備的糧食愈發嫌棄，把她氣得夠嗆。
這也是為何月華常常嗔它們是群養不熟的白眼狼。不對，白眼鳥。
還沒從宿醉的頭痛中解脫出來，鳥叫聲讓她更加心煩意亂，月華壓着股起床氣心道：“算你們命好本仙不吃葷，不然把你們一個個串起來烤了。”
半夢半醒中伸出一隻手在空無一物的床頭來回摸索：“萬里，水……萬里？”
剛睡醒的眼圈有些發癢，用力揉了幾下，開始有些發燙。
努力回想過去這幾萬年是如何打發時間的，可怕的是，她竟有些記不清了。
無意間瞄到書案上的文房四寶，她才想起已經很久沒有靠師父教的靜心訣來平緩心境了。
慢吞吞地從石床上爬起，呆坐在案前，腦子一片空白。
以往只要耍一通劍，或者拿千梵出一頓氣，心情便可以美上好幾日。而今看着洞內滿地的廢紙，月華有生以來第一次懷疑師父的教她的到底是靜心訣還是亂心訣……
說什麼“凡人的文紙筆墨可以淡化心境，修身養性，對入世之後的生活百利而無一害”。
騙人。
讓她心煩意亂的元兇在連續消失了整整七天後終於出現！月華甚至已經琢磨了一萬種懲罰措施，只待他回來實施。
“老實交代，這幾日不好好修鍊，去哪兒玩了？不交代清楚，休想進門。”
萬里風塵僕僕的歸來，面對質問先是一愣，而後宛然一笑：“準備些東西，耽擱了。”
“什麼東西？”
若不是她一副要吃人的模樣，萬里本想再多瞞一會兒，“你的生辰禮。”
月華很配合的伸出雙手，攤在他面前。
“現在還不能給你。”
“好啊！居然學壞了。”月華氣得七竅生煙，指着他的鼻子，“先是夜不歸宿，后是花言巧語，存心跟我作對是吧！”
“不是的，其實…”
萬里急忙申冤，卻被一句話無情的甩在臉上：
“罰你今晚把山上的落葉全部掃乾淨，不掃完不準睡覺！”
將放在洞口的掃帚丟給他，臨了還不忘加一句：“不準用法術！”
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心裏叫苦，上前解釋，卻在月華的結界上撞了一鼻子灰。眼看天色漸晚，再拖下去，他就真的要與紅葉作伴了。
進不來的在外面急得團團轉，裏面的也不見得心情有多好。
煩躁的想再抓壇酒來喝，把水雲間翻個底朝天，卻只剩滿地的空罈子，多一滴都沒了。這可是南擎的“千日醉”，千年出不了幾壇的極品啊……月華後知後覺的有些心疼了。
“嗯？有東西進來？”
還在奇怪是什麼能無視她的結界，原來是一隻楓葉疊成的小仙鶴，正慢慢悠悠朝她方向飛來。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傑作。
屈指一彈，楓鶴瞬間被打飛好遠。
小楓鶴鍥而不捨，頑強地爬起，一次次被彈飛，又一次次堅定不移的向她靠過來。
月華終於沒再打飛它，但也沒搭理它。小楓鶴磕磕絆絆的饒了一圈，撲閃着有些破損的翅膀，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的臉頰，似在請求原諒。
輕輕點了點小楓鶴的腦袋，得到回應的小東西立刻雀躍的在空中打轉，月華帶着重重地鼻音道：“現在知道錯了，早幹什麼去了。”
小楓鶴口不能言，跳上月華的手指，蹦躂兩下，隨後向洞外飛去。
是讓她跟着的意思嗎？
還不等認真思考，月華的雙腳已不自覺地遷出洞外，踏出水雲間的剎那，被眼前的奇景徹底震撼了！
只見成千上萬隻大大小小風姿各異的楓鶴在空中飛舞、盤旋，發出螢火蟲般的光亮，在黑暗中為她護航。月華覺得，若它們會說話，那必定是世間最美麗的聲音。
在最初那隻小楓鶴的指引下，一路徒步至太辰山頂。一道修長的身影明顯佇立已久，攤開手掌，小楓鶴飛回了萬裏手心。
月華打死也不承認自己的心跳剛剛跳漏了一拍，“歪門邪道，不知道跟誰學的。”
萬里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淺淺一笑：“想知道？”
月華很不給面子：“不想。”
“其實我也記不太清了。”望着掌心已失去活力的小楓鶴，萬里輕聲道，“我法力有限，只能送一隻進去，不過好在它還是把你帶來了。”
“這麼篤定我會跟出來？萬一我不理它，你不就沒戲唱了。”
“你會的。”
“哼。”望着漫天飛舞的楓鶴，說不感動是假的，陌生的溫度從月華的心裏爬到臉上，“這就是，送我的生辰禮？”
萬里笑着搖頭：“閉上眼睛，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月華順從的闔上雙眼。
“不可偷看。”
月華扯下頸上的抹綾系在眼睛上。
“這樣可以了吧。”
“嗯。”
確定她目不能視后，萬里順勢牽起了她的手。本着身為上仙和人師的最後那點矜持，月華象徵性掙扎了幾下，便由他去了。
手心傳來的溫度彷彿要將她灼傷，卻也讓她異常貪戀。微微曲起手指，用一個無法察覺的力度悄悄反握住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放心的任他牽着。
約摸半盞茶過後，不知來到何處，月華只感到此處風聲更烈，忽遠忽近的喧鬧聲從腳下傳來。
“可以了。”
萬里話音剛落，她便迫不及待的解下抹綾。
她見過被譽為大羅天界最壯觀的雲海，也到過九天仙境最引以為傲的天河，但始終，不及眼前置身的景色半分：
三千明燈漂浮於星海，緩緩升空，照亮了半壁黑夜。向上望，星河璀璨；向下看，萬家燈火。一片繁榮盡收眼底，平日連人影都少見的山底，如今竟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月華又驚又喜：“怎麼會？”
萬里道：“你想要熱鬧，我便把方圓百里的凡人都召了過來。”
月華好奇道：“他們為何聽你的？”
萬里道：“我告訴他們太辰有位專為凡人請命的神仙，今日剛好是她的千年壽辰，若他們將心愿寫在天燈上，她便有辦法將燈帶到九重天，為他們實現願望。”
月華額角滑下兩滴心虛的冷汗：“這不是騙人么，我可沒那本事。他們信了？”
萬里頷首：“信是信了，就是散佈謠言花的時間久了點。”
敢情他消失的這幾日是忙着“招搖撞騙”去了？月華哭笑不得。
拉過幾盞燈先睹為快，別說，凡人的願望還真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大部分願望還算規矩，諸如“願父母身體安康”“家和萬事興”居多，也有盼“學業有成”“加官進爵”“天賜良緣”的，至於那些什麼“盼大老婆早日歸西好納小妾”“咒婆婆暴斃還她和夫君二人世界”之類的，月華權當沒看到。
穿梭在一個個天燈中間，樂此不疲的讀着每一個誠心誠意的願望。不知看到了什麼，月華一聲驚呼，激動的直跳腳。
“萬里萬里，快來，快過來看！”
一瞧，原來是“恭賀仙人大壽”“祝仙人生辰吉祥”等等。
月華將寫給她的祝福一個個指給他看，美美的向他炫耀：“你看，這都是寫給我的。這也是，這也是！”
萬里心道時辰差不多了，便把事先準備好的天燈拿了出來。
“這個，是你的。”
月華愣愣接過燈：“我的？”
“是。”
“那、我要寫些什麼？”
“抒你所願。”
“願？”
萬里幻化出一支筆遞給她：“不錯。”
握筆的手幾番起起落落，終於要下筆時，一個橫還沒寫完，只聽萬里說：
“不許寫三界平安。”
“……”
“不許寫五方太平。”
“……”
“不許寫……”
月華氣急：“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今天是你生辰還是我生辰！”
萬里道：“哪怕只有今日，我希望你能自私一點，不為蒼生，不為別人，只為自己許一個願。”
月華怔了怔，似被手中微弱的燈火迷了眼一般，陷入迷茫。
許久后才聽到一句低喃：“師父在世時常說‘入世曉千欲，方知眾生苦’，慾望一旦觸及，便會深不見底。我怕……”
“愛恨貪嗔痴，神仙亦如是，九天至尊尚且逃不開七情六慾，更何況是你。心隨所想，師祖他一心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入世，這便是入世的第一步。”
“你倒比我看的開。”
因為他的一席話，月華舒展了笑顏，也想起了剛才光顧着高興，都沒來得及好好看看手中的天燈。
雲間曉明月，燭下觀海棠。
一品方知萬里當真用心良苦。
燈面四幅壁圖中，融進了海棠花的一生。於輝煌中盛開，在寒冬中不敗。盛氣凌人時，泣血的嬌艷，一枝氣可壓千林；含苞待放時，粉妝素裹，暗香輕揚。
“你怎知我喜歡海棠花？”
萬里早備好了答案，只待她這一問：“記得有一年，山腳那家農戶舍前新添了兩棵海棠，見你甚是心喜，我便折了幾枝帶回水雲間，卻反被你斥責說應該‘讓花開在它該開的地方’。於是在畫燈面時我便想，即使不喜歡，大概也不會很討厭。”
“……我就隨口一說。”
“你說的，我都記得。”萬里道，“可惜手拙，畫不出它的神韻。”
“誰說的。我看畫的就不錯，相當不錯。”
月華說完閉眸沉思片刻，再一睜眼，執筆揮墨，洋洋洒洒的幾行大字頃刻成型：
望有朝一日得以徜徉五方，游名山大川，覽萬里風光。
筆下一頓，月華小心地問道：“我能不能，多寫一個？”
萬里：“……”
月華：“就一個！你不準偷看。”
萬里認命的背過身去，月華匆匆幾筆，略施法力，讓它也飄向燈海，融在其中。
兩人相視一笑，靜靜的看着承載着無數願望和祝福的天燈，慢慢與夜空融為一體。
那一夜，無眠的不止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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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宮，乾坤殿
帝乙天端坐上位，本就不善的面色變得更加陰冷，諸仙無不戰戰兢兢，連例行稟報都是說半句藏半句，生怕下一個上滅神台的倒霉蛋會是自己。
“眾仙家可還有事稟奏？”
司陽腆着大肚子站出來道：“啟稟神尊，關於臣之前提的五方仙座位置空缺一事…”
袖中的五指猛地緊扣在扶手上，帝乙天習慣性的逃避這個話題，迅速搶回話語權：“關於此事本尊自有定奪，不必多說。”
混元道：“神尊英明，考慮的必定周全。只是古往今來，五方仙座缺一不可，尤其當下。”
帝乙天：“仙君有話不妨直說。”
混元又道：“如今地界虎視眈眈，魔界蠢蠢欲動，仙座之位不可或缺。”
帝乙天很想大罵一聲廢話，但是卻忍住了。
“本尊已經說了容后再議，仙君可是有何聽不明白？”
混元笑臉迎巴掌，躬身退下：“小仙明白。”
帝乙天：“若已無要事，那麼今日……”
“——且慢。”
大殿正門被緩緩推開，九霄天尊一席玄服款款而來，三千青絲隨風擺動，冰冷孤傲的雙眸目不斜視，眉間一顆淡如碧璽的補天石在仙氣的折射下璀璨奪目。
無視兩旁行跪拜禮的眾仙，徑直走到高台上方駐步，道出了天機輪占卜出的新運數：
“金星逐日，龍門將開。此間即有白龍出世，此龍命格異數，可救五方天地於水火。”
此言一出，群臣騷動。
也難怪，作為神尊左膀右臂的龍族本就仙胎鮮少，再說這龍門，數萬年間，僅有一位成功躍過龍門的水族，結果還……令人唏噓不已。
朝會結束，帝乙天留住了九霄。
對於這位比自己父尊還要年長、與天同齡的神仙，帝乙天從不敢怠慢，用的語氣也是絕對的恭敬：“天尊，可否天機閣一敘？”
九霄頷首應允。
回到天機閣內舍，摒退府上仙娥，帝乙天才有些急切的問道：“關於天尊今日在殿上提及的白龍可是——本尊的有緣人？”
九霄並不急於回答，而是斟了一壺茶，端起自己那杯喝的不疾不徐。茶霧給他額上的補天石鍍了一層模糊的顏色，正似其人，摸不清，看不透。
一杯茶見底，方道：“正是。”
原來天機輪早算出帝乙天在未來幾萬年內將有生死劫，而助他渡劫的關鍵便是這條白龍。
“那他如今身在何處，是否需要本尊派人迎他。”
九霄道：“神尊莫急。如今他尚未成龍，找到他亦無濟於事。”
帝乙天眉頭微蹙：“天尊話中有話，可是恐有變數？”
九霄沉吟道：“拿不準。此龍命格離奇，難以解讀，若天機輪完好無損興許尚有辦法，只可惜…”
帝乙天道：“本尊明了，誠然，就算是天機輪也不可能算盡天下事。自從父尊走後，若非天尊全力扶持，本尊也不可能有今天。”
九霄斂眸道：“神尊嚴重，本尊也只是儘力而為。”
“那，有勞天尊。”
簡單的寒暄后，帝乙天告別了天際閣。
他這一走，九霄也沒了喝茶的心思，摩挲着額間的補天石，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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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天宮緊張的氣氛截然相反，太辰山一切照舊，幾萬年如一日的歲月人靜好。
“最近怎都不見千梵。”
月華隨口嘀咕一句，卻讓萬裏手下不禁重了幾分：“想他了？”
“當然想他——給我帶的酒釀圓子。”故意拉長話音，對方果然露出一絲破綻。一道劍氣劃過萬里飄起的衣袂，卻沒有得逞。
月華“嘁”了一聲，反攻為守。
不知何時起，她愈發喜歡在交手時逗弄他，並以此為樂，“奸計”每每得逞，都能讓她的心情好上好幾日。
萬里豈會不知她那點小心思，無奈道：“若你想要，我可以下山買。”
月華急道：“那可不一樣！”
萬里：“有何不同？”
月華難得擺出正經臉：“你去買，花的是我的錢，他去買，花的是他的，這怎麼一樣。”
萬里驚愕：“你……差錢么。”
月華道：“蛇族是地界大戶，財大氣粗，不差這仨瓜倆棗。我可不一樣。”
萬里明知答案卻還忍不住問：“為何？”
月華正色道：“我窮。”
萬里：“……”
從未見過有人能窮的如此理所應當，如此理直氣壯。
見他不語，月華解釋道：“不是我愛貪小便宜，銀子只是一方面，關鍵你不知道去哪裏買。”
萬里道：“哪裏不都一樣。”
月華老神在在的搖頭：“不懂了吧，那福祿居可是代代相傳的老字號，他家的圓子就是與眾不同，那滋味，可真是……”
分神的換成了月華，萬里可沒跟她客氣。一鼓作氣找准間隙，打掉了她手中的靈劍，也打跑了她肚子裏的饞蟲。
“颯！”沒能及時收住的劍氣從月華臉側擦過，不慌不忙的閃開，但頸上的抹綾卻被震斷。
萬里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反覆確認她身上並無傷口后，才輕吐一口氣，悶聲說道：“下次問問他，那家福祿居在何處。”
月華吐了吐舌頭，道：“不逗你了。其實我算着日子，龍門將開，屆時它會吸走太辰乃至周圍群山的部分仙氣和靈氣，那時我的結界最為薄弱，自然要小心提防。有千梵在，等於多了個幫手，能安心些。”
他二人平日裏沒少稱兄道弟，但見到月華在關鍵時刻依賴的人是千梵而非他時，萬里的心裏仍覺得很不是滋味。
“早晚有一日，我會比他，比你更強。那時，你便無需依賴他人。”
能看到萬里如此孩子氣的一面，委實難得，月華順着他的話說起來：“哎呀，等將來你成了尊貴的龍族，哪還會記得我這個挂名師父，到時神尊再賜給你幾個宮娥美人，恐怕連我長什麼樣都記不得啦。”
萬里早已習慣她的調侃，並不氣。彎身撿起斷掉的頸帶，將上面的浮塵撣了撣，重新幫她繫上。
抹綾斷掉，她大可再變十條、百條出來，不曉為何，她更願意戴萬裏手中這條。
“若我背信棄義，你便再罰我掃這滿山落葉可好？”
如今兩人身形差距頗大，即使她站的筆直，萬里也必須微微沉下腰，才能為她繫上。修長的手指在發間穿梭，不可避免的撩動着幾縷青絲。
胸口莫名發慌，月華只好用蹩腳的調笑來掩飾：“讓堂堂龍族紆尊降貴，為我這守山的小仙掃地？不合適吧。”
萬裏面色不變，眼中卻多了絲笑意，“都掃了幾百年，再多掃個幾千年、幾萬年又何妨。”
本是一句玩笑話，可從他的口中說出，卻比承諾還要重。
“看不出你這麼喜歡掃地？別說我不給你表現的機會，喏，去把後山打掃乾淨。”趁他愣神的功夫，月華腳下生風的飛回了水雲間。
萬里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肺腑之言竟換來如此下場，苦笑一聲，扛起掃帚步履輕巧的去了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