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柳共風煙(5)
“當年,朕還只是個太子。”梁帝開始進入那段往事之中,“蕭昱年紀輕輕便被封為懷赤將軍,真的是有乃父的風範。你們知道的吧,蕭昱的父親就是長林王府的蕭平旌。”念着這個名字的時候,他仍是會出現當年那般心馳神往的表情。
溫若瑜雖然無緣得見這些神一般的人兒,可他們與自己的關係實在太過密切,他忍不住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梁帝看向他,樣貌雖說不像,可是那眉宇間的堅毅正直,卻的確如那人一樣,只要見過,必然難忘。其實這些時日他屢屢夢見舊人,憶起當年那些往事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要把自己心中對蕭昱的愧疚都抒發出來,有些罪過,終於是要贖的。
安筱蕤突然跪地以拜,讓梁帝意識到,或許他藏在心中的虧欠,此時就是應該好好全都說出來了。他慈愛地扶起她,輕聲嘆道:“別哭,你哭得朕一想起蕭昱,心裏忍不住還是要揪着。即是要說關於溫家的事,把溫家的孩子叫過來,也好,朕已經好久沒有和孩子們講過故事了。”
溫若瑜被傳至長樂王府的時候,原以為是要相商吳凌雲所提之事,卻不曾想到梁帝開口所言,竟是一段往事,初初有些驚訝,但是即刻便被那段回憶抓住了。
“朕與懷赤將軍蕭昱相交不多,倒是皇后,那時她也只不過是太子妃,與懷赤將軍的夫人,是閨中密友。哦,那位夫人姓梅。你們不要這樣的表情,她並不是那位先生的後人,不過怕是許多人聽到這個姓氏,心中都會一盪。剛才說到皇后與懷赤將軍夫人交好,兩人又有緣差不多同時懷有身孕,本以為我們兩家的孩子,要麼就親如兄弟或是姐妹,要麼會結成夫妻呢,可惜……”
早已知道,蕭昱並沒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會收養甘州營溫將軍的為義子,然而聽到這句“可惜”,溫若瑜還是禁不住心頭一疼,隨即握緊了拳頭。
“那個時候,給太子妃安胎的御醫游大人,就是皇后,也一併幫着診看照顧懷赤將軍夫人的情況。雖說她不像太子妃尊貴地一直安養在宮裏,還隨着夫君在北境,可是每每把脈診治,都說是孩子懷得很好。直至臨盆之時回到京城……”其實梁帝對個中細節不是很了解,但是游大人遭到貶黜的因由他自然知曉,說是因為救治不力,大抵是覺得將軍夫人絕沒有太子妃身份尊貴,並沒有殫精竭慮,“雖說那時朕不在現場,畢竟是沒能保住蕭昱親生的血脈,不曾想到長林王一世英豪,蕭家竟無法給他延續下子嗣。”梁帝的哽咽與遺憾之情是如此真實,以至於安筱蕤忍不住質疑:“因為後悔和愧疚,所以把罪責都推到游大人身上嗎?然後一把火燒了那麼多的宅子,陛下可知差一點,連蕭將軍的養子都要葬身於火海,還是說,正是想要與此事有關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便可自欺欺人不曾犯過這樣的錯?!”
“安兒!”
“不可放肆!”
“你在說什麼?!”
溫若瑜、藺清淺和梁帝幾乎同時開口。
安筱蕤看着他們三人各自的神情,覺得梁帝的震驚之中,似乎還帶着些許迷惘,那麼真實,讓她都有些懷疑,莫非他真的對此事一無所知。不顧溫若瑜警告的眼神,也刻意無視藺清淺好意的打斷,她轉向梁帝,認認真真地、當做他真的第一次聽那樣,緩緩道:“陛下,游大人遭到貶黜以後,回到了潤城城郊的家鄉,巧的是,當時溫敬亭一家也住在那裏,與游大人是鄰居。周邊更有江亭軍的參將和當地著名的畫師的宅邸。溫敬亭,便是溫若瑜的父親。那名畫師,是我爹爹的恩師,當時爹爹和娘親住在那裏照顧老人家。”
梁帝聽得極為認真,當安筱蕤說到這些人名字的時候,他眼睛睜得大了一圈,彷彿這樣就能看見當時的場景一般。安筱蕤見再無人打斷她,繼續說下去:“陛下難道真的不知,溫若瑜的父親,最終在那場大火中傷重失救,而我的父親安宏圖,也是從那次在潤城住在老師家中,經歷了一場大火之後回到金陵家中后不久,便被人誣陷貪腐,陛下還是親自答應要還他一個清白的。”
“朕答應過,不會食言。可是朕也記得,你說要堂堂正正查明真相,而不是朕簡單的一句赦免和公示天下。”
“民女查到的,便是有人刻意引發了一場火災,因為想要滅口!而民女的爹爹和娘親,則因為目睹了放火之人的行徑,被一個更可怕的陰謀所害,清白盡毀,比遭到殺人滅口更為殘忍!”
這一切不是真的!梁帝聽着安筱蕤的敘述,心中越來越驚。他有種可怕的預感,因為一個小丫頭,哪怕加上溫若瑜,兩人也是無法編造出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來。若她所言真有跡可循,能安排這所有一切的人,若是沒有些權勢,又如何能這樣順利?但是誰又會願意去費這樣的心思呢,除非他真的跟這所有的事都有關聯,而且能從中獲益。
“你的意思,是要朕下旨徹查那個謀劃了這一切的背後之人?”梁帝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神情變得嚴肅,連聲音都高了幾分,“那麼查到之後,你想讓朕怎麼做呢,也殺他一家只留下一個孤女或是孤兒嗎?”
安筱蕤講完了一切,將胸中塊壘一泄而出,終於冷靜下來。她這才意識到方才自己犯下的是大不敬之罪,若皇帝此時一聲令下,不只是她自己,或許整個溫家都要受到牽連。她忙惶恐地跪倒:“民女不敢!民女唐突了,請陛下降罪。”
溫若瑜在梁帝的面色心情不定時,就知曉他相信了整個故事,並且心中也想到了某個人。太子妃……御醫游大人……梅家姑娘難產……突然間一個可能劃過他的腦海,讓他不禁就這麼看了梁帝一眼,而後者也不經意地看向他。莫非,真的是?
若是真的,這可怎麼去查探,而且如梁帝所問,真的查到了,該當如何,報仇嗎?也貶黜嗎?那腔悲憤又真的能還嗎?不等安筱蕤回答,溫若瑜不合時宜地竟搶了一句話:“陛下,安兒是草民未過門的妻子,她的身家清白自然珍貴得緊。懇請陛下慢慢徹查此事,但是在查到結果之前,金口賜婚,這麼一來,天下人都知道安筱蕤是堂堂正正嫁進溫家的。”
梁帝沉默地和溫若瑜交匯了眼神,兩雙眸子均是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