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三

一〇三

他和安晨各請了一周的假,兩個人帶着孩子回到家裏。

父親的情況並沒有在電話中說的那麼好,說是過了年幹什麼都沒有力氣,臉色蠟黃,身體也瘦瘦的。

看到孫女的時候,父母都是很高興的,可是孩子跟他們卻沒有親近的意思,不讓他們抱,只要一抱起來就大哭大鬧,手腳亂蹬亂踹。

可是爺爺奶奶還是很喜歡她,尤其是奶奶,雖然不會說話,可是對她的喜愛都表現在了行動上,無論她去哪兒,都要在後邊跟着,怕她摔倒了,又怕她被別的小孩子欺負,去哪兒都要抱着。

聽說自強回來了,堂哥也從打工的地方趕回來。

說起堂哥,自強認為是非常可惜的。

堂哥當年學習成績很好,父親一直讓自強以他為榜樣。中考時,他同時考上了高中和中專,為了儘快就業,在親戚們的建議下,他選擇了中專,可是進入新千年,早已取消了計劃分配製度。等他畢業時,只好自己去找工作,在親戚的安排下,他去了一家公司,並自考大專學歷,但是工作忙起來就心有餘力不足了,錯過了最佳求職時間,學歷也沒有考下來。中專的學歷已經遠遠不夠了,那家公司的工資又低,他就不停的轉行,專業也忘的一乾二淨,後來沒有辦法,就去做建築工人了,工資是高了,可是很辛苦。

在閑暇的時候,別人都在玩手機,或出去吃喝玩兒,他卻到處收羅書回來看,所有人都說堂哥讀書沒有讀夠。

堂哥來看父親,自強就對堂哥說:“我想帶我爸去縣裏再檢查檢查,看究竟是什麼情況?”

堂哥說:“中,我跟你一塊兒去。”

第二天,堂哥跟自強帶着父親去了縣醫院。

找到先前給看病的姑父,他給父親開了一張檢查的單子,去做了B超檢查,結果要下午才能拿。

父親現在不能走遠路,否則腿就會腫脹。

他們中午去路邊攤吃了午飯,等到下午才拿到結果。

在姑父那裏,他跟自強父親說:“三哥,你這病還挺好,要堅持吃藥,不要沾煙酒。”

他們轉身出來的時候,姑父朝自強使了個眼色。

等下到樓梯,自強對父親跟堂哥說:“你們先下去,我再讓姑父給開點吃的葯。”

堂哥說:“行,你去吧,我跟你爸在下面等你。”

到了姑父的診室外面,自強先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無疑,父親的情況不會好,可他不知道會差到什麼程度。

在診室里,姑父很嚴肅地說:“你爸現在已經是肝癌晚期,腫瘤已有拳頭大,治療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可以邊給他準備後事。”

這麼長時間以來,自強多次想像過最壞的情況,現在卻真的來了。

所以他並沒有驚慌失措,他只是悲傷,痛徹靈魂的悲傷,對於養育、守護、支撐自己大半生的父親,他現在竟毫無辦法,他眼睜睜地看着父親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

父親是固執的,他覺得自己病得沒有那麼重,於是就把煙酒都拾起來了,前些日子才戒掉,可是已經晚了,讓自強深深的無奈。

見過了父親結石發作的自強,心情是複雜的,疼在父親的身上,疼在他的心裏,那真真的是在哀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父親有時甚至說:要不是擔心媽媽,他都會選擇去死,自強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認同父親的觀點,那樣就徹底的解脫了,雖然違背孝道。

可是,好死不如賴活着,於是父親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苦痛,深入骨髓的痛。

父親的一生是悲苦的,他沒有過上一天的好日子,從小家庭困苦,食不果腹,衣難蔽體,被送來送去,還要忍受病痛的折磨;成家后,為了生活,節衣縮食,奮力勞作,被別人瞧不起,打,打不過,說,沒有用,心裏藏了太多的憋屈,卻無人訴說,所以才落下了“耍酒瘋”的病根;生了病,發現即告不治,連挽回的餘地都沒有。

所有這些,讓自強深深的痛苦,可是沒有辦法,他仍然要面對,眼淚只能往肚子裏流。

“謝謝姑父,麻煩您了。”自強跟姑父道過謝轉身出來。

下了樓,看到父親,自強鼻子一陣發酸,可他還是忍住了,只是他趕緊往藥房的方向走,怕父親看到他的異樣。

取了葯,他們就回了家。這些葯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只能給父親心裏上的安慰。

把父親安頓好,吃了葯,讓他睡下。

自強去了二大家,他把父親的情況,全跟二大和堂哥說了,邊說邊哭,眼淚、鼻涕混成了一坨,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二大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堂哥也緊皺着眉頭。

“病已經到這份上了,你也別難受,我們也不怨你,他就是這個命,沒福氣。後事我們在家裏看着慢慢準備,畢竟你還得上班。”二大說這話時,頭連抬也沒抬一下。

臨離開二大家的時候,堂哥跟他說:“家裏的事有我呢,有什麼事,我會給你打電話。”

這一刻,自強感受到了濃濃的親情,上一代給予下一代的傳承,這就是血濃於水。

回到家裏,自強看到安晨帶着孩子在院子裏玩兒,父親已經起來了,靠在炕頭上,滿臉的不高興。

自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莫不是父親看出了什麼端倪。就問:“爸,咋地了?”

“沒事兒。”父親應付着說,說完嘆了口氣。

自強知道肯定是有什麼事兒,父親又不願意說。就又追問了一句:“有啥事兒你就跟我說說。”

父親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說:“自強啊,我自己的病我清楚,現在可能需要做手術了。”

自強心裏聽了“咯噔”一下,卻沒有說話。

“剛才,我跟安晨說了我的念頭時,她跟我說你們還欠了不少錢,這讓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兒。雖然我沒給你積攢下什麼家產,可是我還是你爸呀?誰家的老人不長毛病?我還沒說什麼呢,就先把我嘴給堵上了。我是拖累你們了嗎?”

“爸,沒有,您這是說哪兒的話。她說的也不是那個意思。”自強不忍心騙父親,所以也沒有繼續往下說。

“我不是三歲孩子,話音兒還能聽出來。”爸爸沉默了下來,沒有再說話。

自強心裏是痛苦的,他不知道該怎麼跟父親說,現在的他是脆弱、敏感的,可自己卻給不了他強有力的支撐。

如果答應給他做手術,無疑是自欺欺人,如果不答應,父親對自己卻是最大的失望,這種失望會一直延續到他閉上眼睛。

自強進退兩難。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母親把菜擺上了桌子。一家人悶着頭,誰也不說話,父親把筷子拿在手裏,卻只是拿在手裏,一口東西也不吃。

安晨草草地吃了兩口,就離開了桌子。

他們的女兒從回來到現在,就只第一餐吃了兩口飯,後來就再也不吃了,她嫌家裏的水有味道,做出的菜飯都有味道,只肯喝礦泉水,吃麵包。

安晨把她帶到一邊兒,去喂她吃東西,父親轉眼看了一下,說:“怎麼也不親了。”

他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失望。

又在家裏住了一天,自強他們就要返程了,在大門口,母親把孩子抱了又抱,難捨難分,還邊抹眼淚。父親卻連上前的意思都沒有,儘管他心裏想,卻並沒有伸出手。他感覺得到,安晨不想讓他抱孩子,因為他是病人。

看着自強“一家人”上了車,母親跟着車走了好遠,父親卻站在門口,一直站在門口,望着他們,身影越來越小,直到他們轉過了一個牆角。

這一面是父親與女兒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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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難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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