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四

一〇四

在後來的日子裏,孩子常給別人叫“爺爺”,也問過自強:“爸爸,那是不是我的爺爺?”

自強說:“不是,你的爺爺已經不在了。”

坐在離開家的車上,自強再也忍不住,他的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聲音也由嗚嗚的哭到號啕大哭,他在宣洩對父親永遠的愧疚,再也難以彌補。

在火車上,他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自強,我要去鄉衛生所住院了,去那裏看看中醫,有個大夫說可以治我的病,你不用惦記我了。”

這種惦記是不以誰的話為轉移的,基於自強與父親的特殊情感,他永難放下。

父親的最後時刻還是來了。

兩個月後的一天,堂哥再次打來電話:“自強,你回來一趟吧,你爸可能快不行了,他今天吐了很多像爛杏肉一樣的東西,在炕上已經起不來了。”

自強心如刀割,淚如雨下。

他馬上跟處長請了假,因為安晨已到期末,不能請假,所以他一個人趕回了家。

自強的心情除了悲傷,還是悲傷。

當他走進自家那間低矮的房子,他看到姑姑、大伯、二伯都在,父親閉着眼睛躺在炕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親稀疏花白的頭髮、還有拉碴的鬍子,露在外面的胳膊、大腿已經沒有多少肉了,肚子卻與其他部位很不協調的大。

走到父親頭頂的位置,自強看到父親的臉色已成暗黃色,臉上的皺紋像一波波的水紋。他顫聲叫:“爸”!便把臉貼近父親的臉,泣不成聲。

聽見自強的呼喚,父親緩緩的睜開眼睛,慢慢地抬起手,用手輕輕地撫摸自強的臉,說:“別哭...”

自強哭,長輩們也跟着抹眼淚。

大家就這樣無聲地哭了一陣子,堂哥說:“自強,別哭了,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說點兒事。”

自強走到外面,寶寶剛好走進院子,三個人蹲在院子裏的水井台上。

堂哥開口說:“醫生看了,你爸這次是真不行了,就這幾天的事兒。所以我們就先動手準備東西了,棺木我跟寶寶已經去看過了,有一副上好的柳木棺材還不錯,板也厚實,不過最後還要你定;妝老衣裳姑姑已經給買好了。”

寶寶接過話茬來說:“打墓子的人我已經樣當的夠了,需要時候招呼一聲就行,鼓樂隊的人也找好了,還有幫忙的人、傢伙事兒都找齊了。”

堂哥又接著說:“還剩下紙紮車馬的事,這個得你來定。你爸為你操勞一輩子,就這一回,我看就弄個全的,你也好看,當然了,這事兒最後還是你自己決定。”

自強說:“這些事,就你們倆幫我定吧,我現在心裏頭一團亂麻似的。”

“好的。”兩個人分頭去準備了。

回到屋裏,自強坐在父親身邊兒,就那樣看着他,這是真正的看一會兒少一會兒了。

他握着父親的手,這雙撫育他長大的手,已再不是之前的模樣。手上只剩下一層皮,指肚也乾癟了下來,多年幹活留下的老繭也都消失不見了,原來的溫暖也變得冰涼。

姑姑在邊上說:“你爸一生剛強,從不輕易求人,即使是到了現在這地步,上廁所還要出去外面,決不肯把屎尿拉在炕上;一生愛乾淨,每天還要把臉洗一下,衣服還要穿的整整齊齊;一生好人情,來了人看望他,無論如何還要讓人家坐好,拿出紙煙、茶水來;一生節儉,到現在還捨不得吃一點兒好的。”

姑姑在邊上說,自強在邊上默默地垂淚。

是啊,父親是一個不起眼的人,平凡的如一粒塵土,沒入大千世界,沒有幾人記得,可對於自己卻如擎天之柱,用孱弱之軀硬生生地撐起了一片天空。他一生沒有出過遠門,就是與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土地打交道,用從牙縫裏省出來的錢把自己供上了大學,完成了讓十里八村的老少爺們都羨慕的“偉業”;他一生孤獨,父母早逝,妻子不言,兒子早早離家,把一輩子的酸甜苦辣全都咽進了肚子裏。

父親的一生,和他之前的、以後的千千萬萬人一樣,悄無聲息地來,也將默默無聞地去。

給父親洗個澡也已經是不現實的事,他已經坐不住。於是,自強用盆裝滿兌好的溫水,找來一條幹凈的毛巾,給父親擦拭一下身體。

自強給父親從頭擦起,到脖子,到身上,到腳底,仔仔細細地清理了一遍。

父親已經開始陷入昏迷。

他那朝夕相處的“枕邊人”,自強的媽媽,不知所措地在地下走來走去,嘴裏“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話語,那是對父親的擔心、依靠、眷戀的集中表達。

聽到母親的“哇啦哇啦”,父親竟然睜開了眼睛,他吃力地抬頭看着在走下走來走去的母親,眼裏流出了幾滴渾濁的眼淚,他始終是放心不下那個人。

正在這個時候,老姨從外面走了進來,知道父親病重的消息,老姨、姨父馬上放下手頭的所有事趕了回來。

看見父親的樣子,老姨忍不住哭出了聲,父親看見老姨,眼淚又接着往外流。

老姨拉住父親的手,痛哭着說:“姐夫,你怎麼這樣了?”說完再也說不出話來。

父親艱難地動了動嘴,開合的唇間才擠出來含混不清的兩個字:“你.....姐......”

說完,就開始倒氣。

大伯和姑姑見狀,大喊:“快來人,老三不行了,趕緊穿衣服!”

事起倉促,自強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他只見眼前一片混亂,是老兄弟們七手八腳地給父親穿上了妝老衣裳。

姑姑喊他:“自強啊,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咱得趕緊給你爸穿好衣裳,讓他穿利索了走。”

雖然他聽見了話,手腳卻沒有半點力氣。

除了哭,他還會什麼呢?

穿好了衣服,父親手上的筋也緊緊地綳起來,口中出氣越來越艱難,隨着他最後一次用力,他呼出了人生的最後一口氣。

父親,走了。。。

自強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爸!”

接着他就不停地念叨:“我再也沒有爸了。。。”

外面聽見裏面的人走了,就有人大喊了聲:“燒回頭驢!”

院子裏面那頭早已擺好的紙紮的毛驢燃起了熊熊的火,希望逝去的人可以騎着這頭驢往生極樂。

把父親的遺體收拾停當,眾人合力把他抬進外面的棺材裏入殮,自強搶着父親的衣角不肯鬆手,早已哭的失了聲。

當棺材蓋子合上的一剎那,姑姑、小姨都撲在那裏哭天喊地起來。

外面的鼓樂隊也已拉好了陣勢,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在場的人一片悲聲。

這個熱心腸的、憨厚了一輩子的農民,在村裡留下了很好的人情,他的離去,讓一些人很是惋惜。

自強的哭聲更是讓邊上的一些人開始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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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難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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