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量
金娘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讓我稍事準備,不聲不響地轉身離開。
傍晚的時候,有人送了些衣服首飾過來。都是之前幫九歌量身定做的,下午的時候,才按照我的身形臨時改了過來。
我隨意地翻看,選了一套月白色暗花長裙換上,也不刻意打扮,只散開了束髮的絲帶,任由一頭青絲長瀉及腰。
收拾停當,就有小丫頭過來,帶我去後台。
一路上看過去儘是鶯鶯燕燕,三五成群地說笑着,不時有人對我指指點點。這種地方,大概很少見到像我這樣素麵朝天的人。
見到我,金娘微怔了下,很快又彎起嘴角:“這樣也好,清水出芙蓉嘛!憑着青禾姑娘的無雙麗色,日後想不紅都難……”
她後面又絮絮地說了什麼,我都沒有聽進去,只拿雙眼冷冷地打量起周圍的一切。
鳳儀閣的前堂一共三層,一樓是寬廣的大廳,滿滿地擺上了喝花酒的圓桌;二樓設有十幾個包廂,拿淡粉的紗幔跟外界隔開;三樓是姑娘們獻藝前用來準備的後台。另外,二樓的中央依牆搭起一個高高的圓台以供表演,兩段長長的梨花木梯分別延伸到後台和大廳。
我站在三樓的長廊上,久久地看着下面人頭浮動,懶懶地激不起任何情緒。
八月十六的千紅盛會。
京城的男人真是會享受。昨天陪着嬌妻美妾合家團圓,一轉身,今晚又來青樓花下尋歡。兩邊都耽誤不了。
此刻的鳳儀閣,佳人美酒,繁華依舊,絲毫看不出幾天前這個城市剛剛經歷了一場血腥。江山易主,臣民無咎,誰還會理會眼下正值國殤……
金娘派人來催,我這才注意到,樓下的人群不知何時已經漸漸入座。既然如此期待,我怎麼好讓大家失望?
徐徐從木梯走下來,我淡淡掃了台下的眾人一眼,轉身走到琴邊坐下,認真地調好琴,細細彈唱:
一念心清凈,蓮花處處開
一花一凈土,一土一如來
簡單的曲調,靜靜地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指微微酸痛。
大廳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原本興緻高昂的人群一時間面面相覷。而金娘那張濃妝艷抹的面孔,饒是堆了厚厚的一層脂粉,也可以看得出明顯鐵青的怒色了。
聽小丫頭說,歷來的千紅盛會,姑娘獻藝之後,都會等着有人叫價,既作當晚的夜度之資,又是參選才藝的評比依據。得價最高者便是當年的千紅花魁。
只是,我這一鬧騰,大概是沒有人會叫價了。
許久,樓下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我甚至注意到,邊上的那位大叔,連酒杯都忘了放下來,只傻傻地端着發獃。
突然有些后怕。剛剛圖一時之快,借曲宣洩,全然沒有考慮可能的後果。我已經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依然這樣任性……只怕素弦要跟着我倒霉了。
況且,紅塵濁世里鄒然唱出的梵音,又能超度得了誰的魂靈?
我起身環顧眾人,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開口:“前日京中突生變故,不幸有故人就此遇難。青禾人微勢薄,無挽瀾之力,謹以此曲來祭奠這次宮變中喪生的亡靈。”
“說得好!”
二樓離舞台最近的那個的包廂里傳出清晰的叫好聲,在一片空曠的安靜里,頓時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我正疑惑誰會在這個時候公然附和我,就見到那個包廂的輕紗被侍女攏向了兩邊。一個男人慢慢從裏面露出臉來,長身玉立優雅沉着。尤其一雙丹鳳眼,淡淡流轉,顧盼之間,像是要奪人心魄。整個鳳儀閣本來看着富麗無匹,他這一身的錦衣華服,站在那裏,倒襯得周圍滿堂的繁華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有種男人,光看相貌,就足以讓任何一個多情的女人願意跟着他私奔”,以前的好友這樣跟我描述過。我不信,常常笑她,說,男人再好看也不至於*攝魄吧!如今看來,竟是我錯了。
“難得青樓中見到姑娘這樣的胸懷!”他不理眾人的打量,手執長扇慢步到迴廊上,看着我擊節而嘆:“相逢即是緣分。顧某人不才,願以白銀一千兩成全姑娘高義。”
話音剛落,適才安靜的樓下隨即紛紛傳來嘲弄的嗤笑。
我立刻莫名其妙起來。有人在青樓里唱梵音,他們都沒有出聲反應。為什麼現在對這個人的一段話如此嗤之以鼻?他的這番話,雖然放在此刻聽是有些不合時宜,但總不會比梵音更勁爆吧?
“端硯公子也來談高義?”不知是誰問出這一聲,引來身邊眾人一片贊同的輕笑。
原來大家都認識!想必這個端硯公子還是鳳儀閣的常客……
“公子去年在盛會上為了花魁倩雪和人大打出手,今天不知又有什麼動作呢?”又有人淡淡嘲諷說。
我終於明白,不是那番話有問題,而是說話的這個人。為了花魁和人大打出手?難怪他這話一開口,所有人都發笑。
“孔聖人尚且既曰食色性也,又雲仁者愛人,”那個叫端硯的人毫不在乎地環視四周,輕笑出聲:“我傾慕青禾姑娘的風采,又感慨她的高義,贈白銀千兩以示結交之誠,有什麼不可以?”神色間一本正經坦然自若,似乎不是身在輕歌曼舞的青樓,而是處於廟堂中金殿策論。
競選花魁的青樓姑娘高唱梵音,素來*的紅塵浪子大談高義。前一出讓人跌破眼鏡,后一出叫人笑掉大牙。今天的鳳儀閣還真是想不紅都難了。
台下看客頃刻間議論紛紛。
趁着這個間隙,金娘諂媚地走過來,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說:“可以,當然可以,我們青禾姑娘初次登台就碰到端硯公子這樣慷慨的人物,那是她的福氣!”也不打算再等人叫價,急急地打發了我下台了事。
樓下擾攘的人群也漸漸歸於平靜。
舞台上傳來悠揚的絲竹聲,不時贏得滿堂喝彩。一抬頭,就看到中央端坐的那個女子,體態*,嘴角含笑。金娘大概想要的就是這樣的姑娘吧,乖巧,聽話,作出萬種的風情來邀寵爭媚。可惜,她選上我,還真是看錯人了。
出了前堂,還是原來的那個小丫頭過來帶我回去。
進門就看見,有人坐在小廳里對着幾個小菜自在斟飲,正是那個端硯公子。
小丫頭轉身出去,隨手帶上了門。我頓時全身一緊,渾身的骨頭都好像被吊了起來,只管挨着門磨蹭,寸步不願上前。
“過來,”他抬起頭招呼我:“剛剛在台上那麼大膽放肆,怎麼這會兒反倒拘謹了?”
我硬着頭皮走過去坐下,心想,只要沒到最糟糕,總還有一線希望。
“姑娘怎麼會在這裏?”他端起一杯酒,漫不經心地問我。
怎麼回答?因為自己犯傻?我想了半天也沒有接上話。
頓了一會兒,他又說:“來這裏的人從來就只有兩種---沒有自由或是……沒有心!”聲音低低的,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這句話倒是說到了人心裏!
我緩緩接過一旁的酒壺,無奈地嘆息:“我大概最不幸,既沒有自由,也沒有心……”以前在宮裏,所有人都順着我,從來不知道失去自由是什麼滋味;父皇死的時候,我只是難過,卻沒有料到隨即而來的傷痛,會更讓人神魂俱裂,恨不得一顆心就此死去。
他突然靠過來,一把拉了我的手。我一下子驚跳起來:“你要幹什麼?”
他呵呵地笑出了聲:“你拿了我的酒壺,我喝什麼?”看了我兩眼,奪過酒壺又說:“別緊張,你不願意,我自然不會強迫你。坐下陪我說說話!”
見他說得極是誠懇,似乎沒有惡意,我這才斜了半邊身子坐過去。
“我有一個侍女,跟你差不多大的年紀,是我奶娘的女兒,”他幽幽地開口:“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也素來拿她當妹妹,從不曾看低過。”
我想起一直跟隨我的素弦和紋簫,還有欺騙我的錦瑟……心裏一陣觸動,接過他的話說:“一起長大的人,感情日積月累,自然是深厚的。”
“可是,有一天,我卻因為酒後無德,輕薄了她……”少爺和丫頭,好俗氣的故事。
我輕蔑地揚起嘴角:“這算什麼?你可以娶了她啊!”這個時代的男人大多三妻四妾。我的父皇自是擁有後宮佳麗無數,就連一向尊敬的太子哥哥,除了太子妃清婉,也有兩個側妃。
他不以為然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不喜歡她,怎麼可以娶她?”
見慣了這裏的男子薄情,沒想到竟在青樓里碰到知音。我不由得輕笑起來,說:“你是對的!”我的母后正是因為不喜歡父皇,卻要生硬地綁在一起,大半輩子都不曾釋懷。
“那個丫頭,傻傻地在雨地里跪了一夜,我這才知道她心裏一直有我。”
我接過酒杯斟滿了遞給他:“後來呢?”
“後來,她小產了,大病了一場,漸漸神志不清。”他的目光黯了黯,接著說:“等到病好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不久前,跟着她母親回了鄉下。”
“你不想娶她,她也不會再糾纏着你,這樣不好么?”我斟酌地開口,想了想,又問:“莫非,你是動心了,不甘心她居然忘了你?”
“不是。我一直以為,只要沒有心,就不會有傷害,”他放下酒杯,澀然一笑:“沒想到,無情也是一種殘忍。”
“我倒是羨慕她的這份豁達,”良久,我輕輕感嘆:“她既然忘了,就證明自己已經放下了,你又何必耿耿於懷自討苦吃?”
這番安慰他的話倒是說出了自己許久不願承認的真心。因為,我還一直放不下,苦苦糾結於那個人的愛,或者恨。沒有了愛恨,或許我就不會這樣疼痛。
他的目光少了一份迷離,瞬間澄澈許多,嘆息地感慨:“剛剛聽你唱曲,就猜你是個通透的人,看來,沒有猜錯!”
他信步至門邊,打開門遠望天際,再回頭看我時,眼眶雖然有微紅卻是真誠的微笑:“多謝你,青禾。”
不管那是段什麼樣的往事?現在看來是真正放下了。
真是奇怪的際遇。青樓里遇上的兩個人,一個執着於無情的殘忍,一個執着於死去的愛情。只是,他的心結放下了,我的呢?果然,自己的事情還得靠自己來解決。
“進了姑娘的花房,卻什麼都不做,這還是顧某人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自嘲地輕笑,眼底恢復了清明,戲謔地問我:“真的什麼都不做么?”
我看着他清爽得不沾一絲雜念的面孔,起身微笑:“青禾就以這一曲來酬謝端硯公子今晚幫忙解圍!”說完,走到琴邊坐下,慢攏輕唱:
讓軟弱的我們懂得殘忍
狠狠面對人生每次寒冷
依依不捨的愛過的人
往往有緣沒有份
誰把誰真的當真
誰為誰心疼
誰是唯一誰的人
傷痕纍纍的天真的靈魂
早已不承認還有什麼神
美麗的人生
善良的人
心痛心酸心事太微不足道
來來往往的你我遇到
相識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忘憂草忘了就好
夢裏知多少
某天涯海角
某個小島
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擁抱
輕輕河畔草
靜靜等天荒地老
“唱的真好!叫什麼?”
“忘憂草。”我淡淡回話。
他不依不饒地追問:“你也有傷心事么?”
我笑笑不答。
再回頭,他已經端了酒杯遞過來:“這才是真正的忘憂!”
花酒?我還是第一次喝呢!我想了想,接過來一飲而盡。比不上宮裏的御酒,味道卻是不差。幾杯下去,腦子裏已經有些模糊。
酒,果然是個好東西。
也記不清喝了多少。
我看着眼前小丫頭新送的酒壺,伸手就要取過來。
“不要再喝了,再喝下去,金媽媽該找我另外算酒水錢了!”有人捉住了我的手勸阻。
是逸之么?以前宮宴上,每每我一喝多,他總會忍不住蹙眉嘆息,“一個女孩子,酒癮這樣大!我可不想將來娶個酒鬼回去,讓全京城的人都看笑話!”
“別鬧,逸之!”我闔目微笑,明知是幻象,依然放任自己沉淪在回憶里:“放心,沒人笑話你……我嫁不了你了!我的母后她不見我……我跪了好久她都不肯……”一開口,就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