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惜
青禾,彈支曲子來聽聽!
太子哥哥常常拿我們打趣,說我一向調皮,逸之怎麼敢娶我作妻子。每次他一說這話,我就會立刻像是被人踩了痛處似的跺腳,滿臉緋紅地趕緊逃開。
宗諭哥哥是一臉的不樂意:“別瞎說,青禾還小!”他似乎一開始就不喜歡蕭逸之這個人,說不清為什麼。
那些青蔥無憂的歲月,快得像是插上了翅膀,在不經意間轉瞬飛逝。
再後來,出了意外。
那一年的中秋格外熱鬧。
戍守西北多年的靖王爺班師回朝。
他是這個國家唯一的異姓王。此番回京,恰逢中秋,又是戰功赫赫,父皇的優待自然格外隆重。
宮裏接連大宴三日。
周圍到處是歌舞昇平,我卻開心不起來。因為逸之跟我說,過了中秋,就要跟着他的父親一起去西北的軍營里歷練。
“青禾,我很快會回來的。你等着我啊,等我回來娶你!”恍惚記得,他殷切地如是說。
我一直拉着他走到稼軒門口,止步,遞給他一個紫檀木的錦盒,裏面是一塊精緻的玉佩。佩面上刻着繁複的梅花篆。
寄我良人,勿失勿忘。
這是戀愛中的少女都想得到的祝福吧!幾天前,母后親手將它交給我,盈盈淺笑,眉目溫柔:“老覺得,你還是個孩子。轉眼間,也快長大了!”
我的心事這麼明顯,連母后都看出來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後來的那件事,我和逸之大概會成為整個天朝最讓人羨慕的一對。
可惜,我還在為即將到來的分別而失落,蕭家就出了事。
聽說,宮宴時有人撞落了蕭逸之的隨身物品,在其中發現了廢太子的詔書。宗諭哥哥的筆跡。就藏在我送的錦盒夾層里。
只是有人。不知道是誰,也不清楚怎麼撞落的。在這個皇宮裏,掩蓋真相和揭露真相的方法,同樣讓人匪夷所思。
滿朝的文武無不震驚,紛紛上書,要求徹查此事。矛頭直指向靖王府和宗諭哥哥。
靖王府所有人當即都下了詔獄。宗諭哥哥也被囚禁在自己的寢宮裏。
兩天後,刑部的人竟然真的在靖王府找出了蕭家通敵策反的罪證---大遼國主耶律齊風的親筆書信。
對於這些,我是一個字兒都不信的。
宗諭哥哥從來就沒有爭權的心,更不會傻到故意留下自己的筆跡。而逸之,那個藏了偽詔的錦盒,我猜,跟母後有關……
優秀無匹的二皇子宗諭,連同他身後的靖王府勢力,一直就是母后的心頭刺。
然而,無論我在含章殿外跪多久,她都不肯見我……
不久,靖王府就被抄斬了滿門。逸之因為未及弱冠,躲過一劫,仍然收押在天牢裏。宗諭哥哥罪責未明,卻終究受到牽連,孤零零地去了淮南。
自從宗諭哥哥離開以後,父皇彷彿一下子老了許多。
父皇告訴過我,只有對着我和宗諭,他才更像是一個慈愛的父親,而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
只是當年,這個慈愛的父親既不肯下詔將自己鍾愛的兒子留下,也不肯饒過我的戀人。
他避過我追問的眼神,回答得高深莫測,“天牢和淮南,會是安全的地方!”
再不久,天牢裏起了火。這樣的立錐之地也不再安全。
那是我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經歷死亡和離別,殘忍又血腥。
開始吃很少的東西,喝很多的水。彷彿相隔幾個世紀,愛情和生命一樣脆弱。在這個糜爛頹廢安逸的深宮裏,惟有自己最安全……
宮殿裏一片靜默。
一個下午,都在忐忑中度過。我暗自安慰自己說,不會有事。我只是想救那些人,想救我的逸之。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錦瑟始終沒有來……
事實上,自從錦瑟離開,這間屋子就再也沒有人進來過。
整個暖心閣似乎被人遺忘了,連殿門外的內監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我隱約聽見凄厲的廝殺和哭喊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及至暖心閣,又慢慢歸於寧靜。一顆心就這樣沉了下去。
天快黑的時候,外殿裏終於響起了久違的腳步聲。我壓抑住狂跳的心幾步跨了出去,看清來人,立刻衝過去一把抱住那個熟悉的身影:“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久久地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抱住我,雙肩不住地顫抖。很快,我就感覺到後頸上一片沁涼的濕意。
“對不起,有人打開了西華門……”沙啞的聲音貼着耳邊傳來,激起了我一身的冷顫。
我一下子怔在了那裏,不敢去想整個下午一直在腦海里盤桓不去的那個可能。
“快走,”他很快抬起頭,雙手微一用力,果斷地推開我,漆黑的雙眸里閃出一絲堅毅的明亮:“青禾,扮成宮女,趁着這會兒混亂,你快逃!”明明自己就要被困住了,他還是想着要給我留一條活路。
我的傻哥哥,他大概還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
“不,我不走,”我邊流淚邊跪了下來:“太子哥哥,西華門……那個人,是……是我!”我說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
扶在我肩膀上的手不自禁地上了勁。太子哥哥的眼睛佈滿了血絲,一錯不錯地瞪着我。他抓得那樣用力,根根指節嵌進肉里,好像生生地要把我的骨頭捏碎。
我悄悄別過頭去,不敢再正視他。
這樣的真相,對我們,都何其殘忍!
“啪、啪、啪!”殿外傳來清晰的擊掌聲,鬼魅似的那個人物一身戎裝,緩步邁進殿裏。他的身後,是一片高舉火把的西北軍。
“太子,公主,別來無恙!”他隨意地寒暄,一手取了頭盔下來,向我微一抱拳:“今天,可是要多謝青禾公主的相助之情了!”
“蕭逸之?”太子哥哥盯着他看了半天,還是猶疑地叫了出來,回頭看向我,滿是驚訝和不信。
他確實變了許多,再沒有一絲當年謙謙君子的儒雅氣質。
可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以前是因為愛,今天,不知道算不算因為恨。心裏紛亂了一下午的猜想,一絲不差地得到了實證。其實,我更該恨的,是這個自以為情痴卻一直傻得被人利用的自己!
手腳一片冰涼,我盡量冷靜地向他走近,抬起手奮力地揮過去,“啪”地一聲,甩在他的臉上。
他不閃不避,嘴角含着輕蔑的笑意:“很好!這一巴掌,當是算盡了往時今日的情分!”
我的眼裏緩緩滾出兩顆淚來。他再也不會讓我淚流滿面了。
柏拉圖先生說,不論你在什麼時候開始,重要的是開始之後就不要停止;不論你在什麼時候結束,重要的是結束之後就不要悔恨。
我不曾悔恨過。我只是傷心。我喜歡的逸之,怎麼成了這樣?這樣的他,怎麼會是我喜歡過的逸之?
太子被押送回了東宮。而我,依然回到了稼軒。
素弦和紋簫不知去了哪裏,整個屋子裏漆黑一片。
我摸索着點亮了一支蠟燭。
微風從窗口進來,吹得燭火搖曳飄渺。
沒有想過,住了七年的稼軒,有一天也會這樣清冷。我拿着那支蠟燭,一盞接一盞地點亮了宮燈……
我要這裏像從前的無數個夜晚一樣,燈火通明。
屋子裏越來越亮,只差最後一盞。
我正要走過去,有人從身後捉住了我的手:“這樣沒用的,公主!”
手裏的蠟燭一下子熄滅,溢出的紅淚落了我一手。
“蕭逸之!”我咬牙切齒地叫出他的名字。原來,不是不恨的。
“那個愚蠢的蕭逸之,三年前就死在了牢裏。而我,是統領西北的光烈將軍,蕭別!”他一手扳過我的下巴,一手奪過我手裏的蠟燭:“公主的夢,還沒有醒么?”
“那就從今晚開始,好好清醒吧!”他不等我開口,扔了蠟燭,打橫抱起我向裏間走去……
我大概明白他要做什麼。雖然,不會像這個時代的女子一樣,失了貞潔就尋死覓活,可是,我也不打算毫不反抗地任他予取予奪。
我抬手向他臉上揮去,只恨自己此刻手無寸鐵。
他的反應更快,迅速騰出一隻手制住我,快走兩步,重重地將我扔到榻上,伸手一抖,順勢扯掉了我的腰帶。
我的腦袋磕在床沿上,一陣眩暈。還沒有反應過來,上半身連着手腕,已經被捆了個結實。
這是最糟糕的情況,我連一點勝算都沒有。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忍一忍,很快就過去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
“你一定很恨吧?被人利用,被人背叛……”他壓低身體,邪惡地輕笑着去扯我的褻褲:“這樣的恨,我嘗了三年……”
雙腿一涼,我左右躲閃不及,一陣燒灼的撕痛隨即從*傳了過來,錐心刺骨地要把整個人劈成兩半。
全身頓時僵直,冷汗不停地冒出。我皺眉咬唇,兩隻手握得死緊,不允許自己哼出一聲。
手心裏乾涸的燭淚,漸漸被揉抓成抽象的形狀。
他冷笑:“你也會覺得痛么?”
整整一夜,我從清醒到麻木,又從麻木中醒轉,反反覆復掙扎在無邊的疼痛里。
天快亮的時候,他轉身離去。我已經虛脫得連一根手指都動不得了。
腦袋裏像炸開一樣的疼。我想要入睡,卻愈發清醒,只能眼神空洞地對着帳上的紋飾發獃。
我拒絕思考。一思考,悔恨就像毒蛇一樣無休止地纏上來;一思考,那些曾經的心動,當初的狠心,如今的自作自受,就如同夢魘般浮上心頭。
我生生地將自己逼到了這樣不堪的絕境!
宮女抬了滿滿一大桶的熱水進來。我冷漠地看了她們兩眼,轉過身去,不再理會。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有人進來。又是他。
他身體微傾,大手一撈就抱了我起來。
這真是個讓人屈辱的動作!
我牙齒咬得“格格”響,一口就咬在了他的手臂上,滿嘴血腥。我這才知道自己有多恨!
他倒是毫不手軟,刻意高抬了手臂,恨恨地把我扔進水桶。
漫天飛濺的水花中,我咬着牙,“咯咯”地笑出了聲。
他還能拿我怎麼樣?我已經不怕了。我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想要知道,我最差還能怎樣?
蕭別。
別。
太學裏的夫子說,那是一個會意字,最初表示用刀來剔骨頭。
他選擇了這樣一個血肉分離的方式來揮別過去,真正毅然決然。
我無言哂笑。
等到紋簫和素弦回來,天色已經很晚了。
兩個丫頭一見到我,哭得跟什麼似的。
大概以前的青禾公主本就不是難伺候的人,而我對她們又素來溫和,我們的感情向來是不錯的。
她們是真的關心我。
素弦利索地拿帕子抹了淚,吩咐紋簫去打熱水,自己轉進裏間幫我收拾起屋子。
我這才想起那一榻的凌亂,起身過去想要阻止,卻已是來不及。
素弦“呀”地一聲驚叫,怔在原地半天。沒有繼續也沒有說話。然後默默地打開柜子找了乾淨的床單換上。
我緩步退了出來。
“公主?”素弦收拾完床榻,走過來輕輕握住我的手,不安地在我耳邊喚着。
“沒事的,”我抬起頭看向她,勉力扯起嘴角:“難道日子還過不下去了么?”
我不想她擔心。
接連兩天,蕭別,沒有再來找我麻煩。
夜裏,又一場大雨很快地將皇宮裏的血腥沖刷乾淨。一切平靜得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可是,我還是能感覺到有一些東西已經變了。我的稼軒外突然多了許多守衛,全然陌生的面孔。
蕭別已經控制了這裏的一切。
我被囚禁在自己的宮殿裏,與世隔絕。
可是,兩天後我竟然見到了一個人。陳子放。及笄那日,父皇親自給我挑的駙馬。
關於這個人,我所有的印象僅僅停留在幾次宮宴上的碰面。
他是右相陳敖的公子。出身書香門第,卻自幼好武。十四歲從軍。十六歲為參軍。十八歲參加武試,一舉奪魁,卻自願請入其兄鎮南將軍麾下。在隨後收復南疆的戰役中,率百名鐵騎深入敵穴,燒糧草,擒賊王,為戰事贏盡了先機,終至大勝。陳子放就此一戰成名。二十歲招為駙馬,守衛京畿重地,成為本朝史上最年輕的御林軍統領。
青梨皇姐幾年前就嫁給了他的哥哥陳子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