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我回建業求親那年,雖是初見你,卻格外羨慕你能夠縱情自在,瀟洒從容的活着。你當時那份飛揚恣意的氣度,是從內里自然散發出來的,一下子就使我這刻意裝出來的相形見絀。”趙泫正坐着,半含笑意,溫和舒緩的說著當年舊事。
在他對面,明庭仍頂着通紅的臉和眼睛斜靠在一盤狼藉的案几上,一手把弄着酒杯,神情凄愴的看向窗外,就像沒聽見趙泫的話一樣。
“我自小活在危牆之下,身邊的人不拘是哪個,隨時都可以要了我的性命。為了保命,我心中戰戰兢兢,遇事謹小慎微,裝模作樣、守拙裝愚成了我保命的良策。”趙泫俯身從地上拾起一個酒杯,向裏面倒了些殘酒,“可你不一樣,你不用像我活着這般憋悶,可以毫無顧忌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只要順風順水的活着長大,一切的前程未來、官運家業就均是現成。”
“也許你自己不覺得這有什麼,可在我看來,卻是比世間萬物都要寶貴的東西。”
趙泫仰頭飲下杯中酒,就聽明庭低沉無調的道:“哼,早知你這麼喜歡,我跟你交換好了。”
“你以為我沒打過這個主意?”趙泫一邊往自己杯子裏倒酒,一邊斜睨了他一眼,“自從見到姑母,我就真心實意的想當她是我的親娘一般。我也希望我能夠和你一樣被她愛護着,關心着,互為彼此的依仗,這才對她言聽計從,事事長進要強,只不過是想她也能像愛你一般,愛我罷了。”
“那你如今豈不是也很痛苦後悔···”明庭仍舊沒有看着趙泫,只冷笑了下說。
“是,當我剛剛得知這一切真相時,我的確很痛苦。”趙泫斂目正色道:“被你在乎的人利用,那種滋味我此生都不願再嘗。”
“那你還來勸我!你只是當她是你親娘就已然如此,那我呢,我能怎麼辦!難道將自己身上的肉都割了還給她嗎!”明庭忽然湊近趙泫的臉,咆哮道。
趙泫沒有閃躲,他鎮定從容的回道:“我雖痛苦,可並沒有後悔!”
“人生何處無苦,若只是沉湎一己之痛,而枉顧天下人之苦,那還算什麼男人!”
趙泫神情凌然,語氣嚴正道:“我等既能在戰場豁出性命拼殺於陣前,就不能鼓起勇氣接受現實嗎!”
“當年的壯志雄心,若只因幾個人辜負了你的信任,就此不了了之,那才是最大的不值。這建業帝都中,四處皆有陰謀,遍地均是詭計,我們陷入了一場靠着極大勇敢和堅韌才能勝出的戰爭,若你的心還這麼淺薄易碎,我奉勸你,離了這裏。因為這天下,不需要一個逃兵!”
趙泫激情昂揚的說完這段話,“啪”的一聲放下酒杯,起身理了理衣裳,道:“既享受常人不常享之福,就該受常人不常受之苦。想做逃兵還是做勇士,你自己選擇吧!”
趙泫離開雲夢台後許久,喉中仍像點着一團火,血脈不住賁張,心頭一陣熾熱。
這三年多在帝都的陰詭謀算,讓他險些不記得原來一顆初心竟是如此滾燙。
剛才那番話,他既是說給明庭,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沉溺於權力角逐而逐漸迷失的趙泫,需要弄明白自己到底在因何而戰鬥。是單純為了報仇,還是為了皇位權力,是要為了要享受千萬人之上的榮光,還是為了履行自己昔日的諾言。
今日,趙泫終於想明白了,他要不惜一切代價去改變的,是這個已然紛亂的天下,而不只是獲取大慶殿中那個代表着無上權力的皇位!
大雪已過,冬至將臨。
趙泫早已將柳心從玄天觀挪到了圖嘉的郡主府中修養,還專門把樊娘也留在那裏繼續為她治傷。
其實他原本是要將柳心送去隱廬的,到底還是那裏隱蔽些,不易被大長公主發現。可德貞長公主卻提出了不一樣的看法,她認為隱廬深在南斜街當中,妓館林立,人多口雜,若是他們誰去探看柳心,一下就會暴露。
最終,在德貞長公主大手一揮之下,柳心就被妥當的安置到了圖嘉的郡主府里。
這座郡主府,原是朝雲郡主的府邸,因其已經隨子赴封,這才將敕建的府邸還給了朝廷,官家又再賜給圖嘉居住的。
府第規模不大,園子景緻也一般,卻離得穆王府極近,前後相鄰。從穆王府的後門出去,就到了郡主府的前門。
想來,恐怕也是官家還記得當初圖嘉在夜宴中的驚人表白,刻意而為之。他原還想着要安排人進府來,卻被圖嘉以不敢事事煩勞天子的理由委婉謝絕,最後只命工部將府邸重新整飭一番了事。
想來官家這個算盤未免打的過於精了些,想着穆王與圖嘉未必就此撒手,這才算計着要留下些人在圖嘉府里跟前盯着。可圖嘉原本從公主府中搬離,就是趙泫害怕大長公主暗中挾持她作為要挾,怎會再容官家故技重施。
如今郡主府中上下一干人等,均是趙泫命李敬細細挑揀了送來的,原先公主府里的青萍仍舊跟在她身邊。
柳心搬入郡主府已有半月,雖然身上的傷仍未見大好,可有圖嘉和樊娘的照顧,以及德貞長公主時不時的探望,氣色精神已然大好,看着讓眾人也頗安心了一些。
因着冬至乃是一年當中的大節,官家並滿殿朝臣皆要祭天拜社,趙泫身為參知政事,前前後後的一應大小事宜都需要他一力安排,故而這些日子他都在政事堂中與懷王、張楓等人忙到不行,極少回府休息。
這日晚間,天色漸濃,趙泫公務方必,啟程回府。
剛剛邁進府門,就見府中管事急着上前通報道:“主君,明侯爺來了,已在前廳中等候您許久了。”
趙泫聽到這個消息先微微一愣,跟着脫下頭上的翅帽交給李敬,說:“我先去見明侯,你把帶回來的公文先送到書房去。”
李敬應了而去,趙泫由一干侍從引着往前廳走。
進了前廳,趙泫就見明庭正矗立在廳中,似是在欣賞牆上掛的一紙畫作。
“有勞明侯爺久侯,府中若有照顧不當之處,還望海涵。”趙泫幾句頗為生疏的客套話配上一個恰到好處的禮儀,使明庭當場愣了一會兒。
見他還未反應過來,趙泫才又微笑着說:“明侯此來,可是有何要事?”
明庭微微一怔,隨即輕輕甩了甩頭,挑起一個邪里邪氣的笑容,道:“有些事情我已想好,特來請穆王殿下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