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老茶與榆錢宴
好在衛忱沒嫌棄她爆粗口,而是耐心解釋道:“這正是問題所在,幽州不過是河朔三鎮十八州中的七州,又背靠幽平失地,直面突厥,何盛田不是個實傻的,他哪來的底氣和朝廷叫板?各中內情如在雲霧,牽一髮動全身,委實不好決斷。”
見洛妃已然聽了進去,衛忱繼續道:“朝堂上群臣為幽州之事的爭論焦點,不在於崔義文謀沒謀反,而是如何面對何盛田夾槍帶棒的奏文。有人認為目前局勢不穩,朝廷不好輕舉妄動,不若就勢認下這個節度使,安撫何盛田,再徐徐圖之。有人則主張強勢出兵征討,不然何氏一個臭魚滿鍋腥,以為朝廷軟弱可欺,各道參將聞着味兒群起效之,都去叛殺主將取而代之,天下豈不大亂?”
洛妃頓時明白了七七八八,略一沉吟道:“不若以調查之由派人去幽州,先保住五哥家眷再說。”
衛忱嘆道:“朕不是沒想過,可是派的人多了不行,少了不起作用,一時沒想到合適人選。”
洛妃覷着皇上道:“我心裏有個人選……”
衛忱眼裏閃過一絲瞭然,無奈一笑,嘆口氣說:“你是想說裴大勇?”
洛妃其實在說出那句話后就後悔了,她能想到的,衛忱必然早已思慮周全。雖然她幽居深宮,卻不是全然的無知婦人。
在衛忱幽州結拜的五位異性兄弟中,裴大勇行四,家裏世代為將,出身於大周為數不多的因武居世家之尊的大族。此人有勇有謀,頗有遠見,在奪嫡之爭時,力排眾議擁護毫無根基的衛忱。衛忱登基后,很是信任倚重,委派他兼任河朔三鎮中魏博、成德兩地節度使,轄河北道十八州中的十一州。
只是,十數年過去,河北道雖然仍向皇室稱臣,漸漸有成為獨立團體的趨勢。
何盛田能在裴大勇眼皮子底下做這麼大的事兒?
與裴大勇若無干係,派他去自然是上上選,若裴大勇真有反意,無異於引狼入室。
與皇權江山掛上關係,兄弟變為君臣,一切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衛忱有顧慮也屬正常,再多說下去就有干政之嫌,洛妃轉開話題,傳了午膳。
果真是榆錢宴,難為小廚小半筐榆錢翻出這麼多花樣:榆錢窩窩,蒸榆錢,榆錢蝦丸等,足有十幾樣。雖說一些魚肉菜色只是幾片榆錢點綴在餐盤,也是有畫龍點睛之用,很是有些機巧心思,加上佐配的辣椒醬,白蒜泥,紅紅白白的重口,衛忱一時胃口大開。
洛妃吩咐:“取老茶來。”
貼身侍婢阿簾忙去泡茶。所謂老茶,是一些茶沫子,看着不入流,入口唇齒生香。
蔥蒜重口,君子往往不食,衛忱卻毫無避諱。
洛妃調侃道:“老茶清口最佳。皇上已然可以流芳百世,倒也不至於因貪這一口鮮,由着這一嘴的清香錦上添花了。”
衛忱道:“書生往往浮於表面,清泉洗耳最多往腦子裏灌水,還能洗出個什麼雅事來?”
洛妃道:“也不盡然,若是表面功夫也不做,豈不是更有居心不正之嫌?”
衛忱一愣。
阿簾上前奉茶,洛妃道:“隨食稍飲些茶,味道去的更快些。”
衛忱應了,二人又一番閑話。
午膳也算賓主盡歡,衛忱在外間小睡了一會兒方才辭了洛妃。
臨走時,溫言道:“幽州有新消息,我再通知你,不必思慮過甚。”
洛妃應下。
衛忱又瞥了一眼棲留宮主殿才離開。
馬開原早已候在密林口,見衛忱過來,忙上去接駕,看衛忱看上去精神頭大好,與來前判若兩人,不覺對棲留宮那位肅然起敬,因而說道:“還是洛妃娘娘的午膳好,皇上每吃一次就跟吃了神仙藥似的。”
衛忱一向不苟言笑,即使對待身邊人也是如此。只是若旁人湊趣,他一般也不會怪罪,聞言只是一笑置之,吩咐道:“宣司天監監正。”
洛妃見皇上走遠,沉聲對阿簾道:“收拾一下,本宮要回訪老鄉。”
何昭儀自得知兄長叛變,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情急之下,本想去投靠宮裏的一等紅人洛妃。
宮中諸人都知道那位的存在,由於皇帝從不召寢又有很強的維護之意,她本人又一向低調,所以倒也不惹人嫉恨。
何昭儀卻知道這位洛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絕非一般人可比,說話的分量也許正是自己的一線生機。
誰知自己偏生不合時宜地吃了會醋,正事兒也沒提。回到寢殿一時悔,一時怕,沒着沒落的,比之早上更加恐慌。
一聽到洛妃前來,立刻受寵若驚,即刻親迎出來。
上午何昭儀帶去的禮物是長兄託人送來的幽州特產,包裝、寓意方面頗下了些功夫。
洛妃帶的卻是宮中俗物,一看即是敷衍。
何昭儀也顧不得這許多,只一味殷勤接待,撿好聽的話一波接一波地奉送。
洛妃也是親熱以對:“棲留宮一向冷清,妹妹難得來一次,結果話沒說完就走了,宮中天長,索性下午再來叨擾,妹妹莫要嫌棄。”
何昭儀道:“姐姐這話生分了,我們姐妹原都是幽州同鄉,本就應該親近些。”接着,面上顯出一些酸意道:“姐姐如此受寵,還覺天長,妹妹的日子豈不沒法過了。”
洛妃道:“妹妹快別取笑,皇上念舊情罷了。”頓了頓,又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何昭儀道:“咱們皇上一向以江山社稷為重,不戀後宮,但心裏還是很重感情的,妹妹也別多想。”
何昭儀心中一動,她不是沒心機的,只是心中實在惶惑,加上洛妃向來無什麼威脅感,聞言竟直向洛妃下拜,眼中已有淚光:“洛妃姐姐救我!”
洛妃慌忙着人扶起,好一番推讓才重新落座。
何昭儀抽泣道:“兄長闖下此等禍事,將我置於何地!”
洛妃先是溫言安慰道:“皇上一向賞罰分明,他都沒說什麼,妹妹何苦庸人自擾。”
何昭儀道:“時候未到罷了。”剛一出口,驚覺失言,臉上訕訕的。
洛妃高深莫測道:“妹妹當局者迷了。”
何昭儀還在苦等下文,洛妃只喝茶不語。
何昭儀頓悟,揮退眾人,對洛妃道:“求姐姐指點。”
洛妃這才道:“妹妹知道,姐姐素來不願多事,今日實在是見不得美人流淚,才拼上這條性命,湊上一個拙計。”
何昭儀賭咒發誓,絕不牽連洛妃。
洛妃道:“從先帝開始,河北道三鎮節度使的委任,朝廷就鮮少插得上手,令兄出任節度使的方式也不是沒有先例。”
見何昭儀懵里懵懂,她嘆道:“咱們皇上賢明,勤於政務,常以歷代明君自勉,雖然現在天下太平,但河北道一直就是他的心病。若令兄可以上交兵權,自覺接受朝廷一切調度,實行郡縣之制,何將軍成為幽州太守也未嘗不可。”
何昭儀苦笑:“姐姐說的自是有道理,可兄長若顧惜我,又怎會生出今日局面。”
洛妃也道:“我久居深宮,確實見識淺薄,做大事的人豈會在意我們婦道人家的意見。我們不過是錦緞,花來便香,火來成灰罷了。說句不該的,妹妹此刻仍是尊貴無比,想那崔府親眷此時不是更加水深火熱、朝不保夕?”
何昭儀一愣,繼而苦笑。
洛妃表現出感同身受,又無能為力的樣子,一邊起身告辭,一邊嘆道:“如今也別無他法,總不能求着令兄寬容崔府家眷,賣皇上一個人情?簡直笑話。妹妹還是看開些,起碼眼前無事,退一萬步說,就算皇上不滿何將軍,也未必拿妹妹做文章,誰不知道咱們皇上一向仁愛,不僅從不無故牽連無辜,更是憐惜良善。”
何昭儀疑惑地看了眼洛妃,洛妃面上無波無瀾,唯有眉梢掛着一絲淡淡的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