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原來是有兩個年輕人
當夜,左內史同兩個海國夫人交換完河西商路、商旅重鎮相關的信息以後,為她們籌辦了正式隆重的歡迎筵席——當然,同時這場宴會作為立春之會,他還延請了其他人。趙破奴就帶着幾個公子赴了宴,順道過來探望趙小姐。
“妹妹在這邊還好么?”趙定北問天依,“你們都帶了她玩啥?”
“一些棋牌遊戲,公子應該會喜歡。”天依握着酒杯,“象棋、飛行棋、跳棋、五子棋,還有牌類,什麼二打一、十點半。”
“樣式不少。”趙定北的眼睛睜大了一些,轉頭去問父親自己能不能趁假日在這邊也同妹妹住一陣。
“要是公子在這邊住,剛好又可以日日使喚晏柔了。”天依開了個玩笑。
趙破奴則忙着跟左內史敘事,對他的請求只是隨口答應。莫內史跟從驃侯將日中兩個海國人告訴他的關於西域的事情全部托出,趙破奴一邊聽,一邊問身邊坐着的阿綾,看莫內史的說法是不是有出入。
“當然了,按樂正夫人的說法,朝廷之後還需要派些人去治理西域,我們還得開個班,再給一些屬官教塞語,以後到西域去當郡縣官。”左內史向他的親家丈人道。
“不是當郡縣官。”樂正綾當即說。
“是為何?”兩個人都轉過頭來。
“西域同河西情況不類。”樂正綾說,“西域有大小三十多國,大部分是大漠南北東西的城邦,少數是烏孫那樣居于山北的游牧國。這大小三十多國,烏孫約有六十萬眾,大宛有三十萬眾,剩餘的大漠邊緣的城國合人三十萬眾,加起來一百萬眾,同長安萬里之遙,殊俗之地,言語又不一樣,朝廷如何派官治理?”
左內史沉默。
“當然,就算言語殊俗,也能治理。河西就能治理,但是河西是牧地,人眾不過數萬,再加上漢地如果向河西實邊的話,也有許多講漢言的居民在那兒,派官設郡是正常的。但是在西域設郡……我想最後不是設郡,設郡太遙遠,恐怕是派一個都尉,或者說一個將軍,率數千或者萬人在那邊,既負責對匈攻戰,又負責管理西域諸國。”
“也就是說,我們要教塞語的話,屆時到那邊不是做縣官用的,而是做那個都尉或將軍的輔官用的。”左內史道,“那樣也可以。多一些通塞語的人,都尉將軍們在那邊也好做事、通民情、通敵情。”
“塞語這一塊,我們這邊有幾個婦人做過塞語教學的經驗。現在應該有一位快同祁爵士成婚了。不過這一塊還不急,朝廷經略西域是需要年頭的。或許這個經略要持續幾十年之久,不是那麼快的。”樂正綾道,“這兩年之間,我們可以先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上。”
“嗯。”
幾個人一邊談着事,一邊舉盞祝酒。推杯換盞之間,樂正綾搖晃着杯中的液面,感到有些醺然。雖然這個時代的甜酒非常對她的胃口。或許這個醺然不是來自酒,是來自閑適逸樂的內心。
晏柔和繆叔也在筵席上落座飲食。這次是她們倆第一回以客人的方式坐在座位上,晏柔看着案前為自己而設的炒菜美酒,心情萬分激動。
“老繆,你覺得……怎麼樣?”
“你覺得怎麼樣?”車夫老繆反過來問她。
“我……”晏柔稍微低了些頭,“我這輩子參與宴會,從來只是在旁邊侍立,奉羹奉食,從來未在筵席上坐過……”
“那晏柔姐就在這邊多住些日子,剛好小公子也過來了。”天依舉杯祝賀,“來,我們幾個人干一杯。”
她同時敬向晏柔、趙定北和繆叔,讓四人合飲。這令除她以外的三人都感到有些不適應——晏柔和繆叔都是趙定北的仆下,現在卻一塊坐在別人的宴會廳里乾杯。不過這杯酒來自海國夫人的盛意,盛意難卻。隨着晏柔猶猶豫豫地將杯中的玉漿飲入喉間,她在放下酒杯的那一瞬間恍然意識到,天依此舉正在給她脫離和小公子的隸屬關係積攢條件。
這個潛移默化的條件按海國人喜歡說的詞,叫“文化”上的。
宴會結束后,眾人各自回府中的住所。今夜同兩位使君敬酒時,阿綾是大頭,因而她飲的量只比趙、莫二人稍微小一些。天依慢慢攙扶着喝多了的樂正綾回到她們的居室,幫助她醉醺醺地躺下,脫去外套。
“喝得真有點多!”天依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樣子。
“多乎哉?不多也……”阿綾抬起還能動彈的手,擺了擺,“米酒哪裏喝得醉人?我現在感覺大腦還正常,就是小腦有些混沌。”
“那你的酒量也不是趙破奴能比的。”天依給她剝了一隻橘子,“今後會飲的時候多多少少還是要藏點。”
“不藏,面對左內史和從驃侯我不能藏。”樂正綾搖搖頭,“醉酒只是一夜的事情,在酒場上讓兩個使君體面可更重要。所謂的酒文化嘛,大抵如此。”
天依坐在床邊,陪她輕輕笑了笑。確實,穿越到兩千年前,她們也沒辦法脫離開尊尊卑卑的酒文化。甚至她們還要對這個現狀報以感謝——倘若她們不具備一定的地位,就算自己日思夜想着受這酒文化的虐待,都不可得。
當然,對於奴婢來說不是這樣。她前年在趙府當一個僕人時,也能跟這種酒場活動沾上邊。在她為筠兒擋下第一杯酒後,賓客們遂紛紛向她進酒,當時直接把天依喝暈了。
樂正綾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天依於旁邊侍坐。過了一陣,床上的人又抬眼問了句:
“等立春過了、左內史出門,我們什麼時候出霸陵西鄉那邊看看?”
“阿綾想什麼時候出?”天依問道,“我是想儘快些。這幾天應酬完,找個繆叔沒空的時候,咱們就出門。”
“出幾天?”
“我是想着出兩天,頭一天去西鄉南聚看看,然後轉去渭北,到楊溫協田社去看看。”天依說,“回來的時候再給筠兒買個瑟,再買個鼓,把這三件事給做完。”
“恐怕不止要兩天。”樂正綾平躺着,牽着天依的手,看着天花板,“三天?”
“三天也行。”天依點頭,“剛好,在這院子裏待着,也是好幾天不出門了。我們得趕快跟外面的俠客、農民們恢復聯繫。”
二人遂這麼說定。不一會兒,阿綾的腦袋就愈發昏沉。她呼呼地睡了過去。天依又點着燈,守了戀人半個鐘頭,自己才休息。
左內史回家一共住了三天。在之後的兩日時間裏,二人的分工有了差別。天依每日在院子裏陪筠兒,跟幾個熟人一塊玩,而樂正綾則跟從驃侯、莫內史談論元狩三年朝廷的戰略,他們可以在其中所為的事,譬如如何在草原上測定方向、確認緯度。河西之戰並不是西漢向匈奴進攻的終點,而只是一個起點。今後漢軍還有許多軍事活動需要在草原上進行,在那裏判定方向對部隊的命運至關重要。倘若歷史上的漠北之戰會如約在元狩四年打響,一些新的測量位置的手段或許能幫助一些人改變命運。
冠蓋盈府的盛會總是會告盡。官假一結束,兩位使君該做什麼,還是回到正常的職務中去,從驃侯的幾個子弟陪妹妹多待了幾天,也回了府,莫子成亦繼續投入工作。趙筠的院子再度寂靜下來。
“二位姐姐今天出去么?”
一月十六日,見到正在同繆叔談論套車之事的樂正綾,趙筠開口問她。
“是啊。我、天依和繆叔今天要出去兩三天左右,回來的時候就給你們帶琴帶鼓。”樂正綾道,“小姐可以和小柔、秋娘一塊待待,休閑休閑。”
“雖然是回春了,但是兩位姐姐出門還是要注意安全。”趙筠有些擔心。
“筠兒放心,以我和綾姐姐的武功,對付兩個小賊還是有些餘地。”天依道,“何況咱們在外邊安全着呢。”
只要出了霸陵,到了西鄉的地盤,路上的俠客甭管是做工的還是為賊的,凡得了老彭的消息,總是不會加害她們——只要她們還穿着容易辨識身份的布衣。再加上萬物復蘇,出來做賊劫道的也少了不少,她也能以這條理由向筠兒報個平安。
晏柔前幾日一直同繆叔恩愛有加,雖然他們還沒有夫妻之名。今天要同老繆分別,她也感到有些落寞。她本來也想去,但是繆叔向她表示兩位夫人是要忙正事,外面沒什麼好玩的,晏柔只能作罷。繆叔一直撫摩她的肩膀,向她保證他們過三天保准回來。
準備停當,經典的打野三人組便將馬車拉到莫府門口,即告出發。
“又坐上車了,舒服。”天依將手靠着車軒,看着霸陵的街景,春風得意,“這些天在莫府歇得,我都快悶死了。”
“哎,所以說趙小姐的日子多麼憋悶呀。”樂正綾晃晃腦袋,“等她育出孩子,一定要帶她也出來逛逛,恢復恢復心情。”
“剛產下貴子的貴婦出去拋頭露面,世人難免有譏謗議論。老夫帶晏柔出來是可以的,小姐恐怕不行。”
“讓莫子成之後再多攜她假期出遊,也參加參加其他夫人的佳會吧。”天依說,“孩子在家中有保傅照料,只要剛生下來的頭幾個月好好看護,基本上就沒什麼大事。”
“女兒生在豪家,不容易啊。”繆叔慨嘆道。這話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提起了,他幾乎每次在外邊提起趙筠時,都會這麼說一句。
今日的出遊並不是看風景來的。車子一開出城,天依就拉上了帘子,合上車窗擋板,同阿綾換裝易容。到她們出現在霸陵西鄉南邊的聚門口,她們又是一副一般農婦的樣子。聚外各處的農業用地已經同冬時的那般舊貌不同,土地正被在其上工作的農夫們翻開,大家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春耕做準備。
“真熱鬧啊。”樂正綾將雙手抱在袖中——這時的天氣還不暖和,她們得防着手凍了。幸好漢代的布衣在這一塊做得嚴實,只要將兩個袖口懟到一起,冷氣就進不來。
“這會楊村應該更熱鬧。那麼多耕牛,兩三戶就能用一頭耕牛,犁地翻地很方便。”天依惦念渭北的事情,“這邊還是蕭索了一些。”
“等什麼時候我們把業務開到這邊來了就好了。”樂正綾說,“不過那樣會露餡,就是俠客們會發現跟她們聯繫的兩個夫人,就是辦這些業務的海國人。我想早晚他們會知道我們的身份的,所以我們得做個準備,在恰當的時機把我們的身份恰當地跟他們說。當然,如果沒有這個說出來的機會,那就更好。”
這麼說著,兩個人慢慢地向聚里走。不一會兒,她們已經來到水店的門口。上回她們來時曾經同老闆夥計商量過,留下過字條,以取得跟此間遊俠們的聯繫。如果在這大半個月間沒發生什麼大事,她們能夠順利獲得彭大俠他們的回書。
“唷,你們來了!”老闆見到兩人,眉開眼笑,“你們上次留的書,前些日子就有回信了,可你們遲遲不來——當然,現在來也不算遲。你看,正有人在這聚上做活呢。”
“哪兒?”樂正綾問。
水店的老闆指了指遠處正給人砍木柴的工人。兩個海國人順着他的手指一看,原來是先前幫助過的那位老四正在給人做工,用手上不利的斧子一爿一爿地砍着豎起來的圓木。這讓天依很快就想起了一部黑澤明拍的黑白老電影——《七武士》中的砍柴流刀法。
“他這兩天剛好在這裏幹活,你們也剛好來。”老闆將老彭們托他在這裏寫的回書遞給樂正綾,“這木片寫不到多少字,你們也未必讀得懂。要不要我請個先生給你們讀?還是你們直接去找他,跟他問?”
“我們直接去問他吧。”樂正綾將木片收在袖中,“謝謝先生了。”
水店老闆聽到先生這個詞,一邊笑一邊擺了擺手。
天依走向在那邊砍柴的老四,同他打招呼。那人見了兩姑娘,手上一動,斧頭差點砍歪了。
“鄭姑娘!”他停下手上的活,把斧頭擱在一邊,向她們行禮,“你們兩姐妹總算是來了,我也好同老彭交差。”
“兄是彭兄派過來這邊的么?”
“是啊。聽說你們之後會來,老彭就讓我在這聚里找活,一邊做活一邊等你們。”
“那兄真是辛苦。在這邊做工不如西鄉掙錢,兄這幾天為了等我們,當是損失好多了。”
“這無所謂,也不差一天一兩銖。”他推辭,“何況兩位姑娘救過我父親的腹水,現在就行了。”
“諸位大俠臘月時是幹什麼去了,為何這周邊都不見人影?”樂正綾直奔主題。
“是這樣的。”他向四下看了看,發現僱主不在身邊,周近也無什麼其他人,便壓低了聲音,“不是之前你們的事么?之後渭北也有一夥俠做了同樣的事。臘月下的時候,阿彭帶着我們一些兄弟去那邊,同他們會了面,看看有沒有什麼能拉上伙的可能。”
“哦?”樂正綾眨眨眼,“他們是做什麼的?”
“他們那邊同我們這邊一樣,不過規模更大,人手更多。我們這只是在這周近活動,他們可是連着縣了,專在高陵和長陵之間,官府管不太到的地方。”
“您也去了么?”
“我也去了。一開始大家不好,很緊張,因為誰都沒見過誰。但是阿彭一擺出殺官的事,他們那伙的老大就悅然,想跟我們打聽細節。不過我們沒把鄭姑娘講出來,光是說有倆姑娘領着我們做的。說來也奇怪,那老大和老二都年輕得緊,面容還都挺白,老二還是個女輩。”
“還是巾幗英雄。”樂正綾調侃道。不過,未幾,她的腦海中就閃過一個可怕的猜測。回頭一看,天依的臉上也變了顏色。
“兩位姑娘認識他們?”老四見此發問。
“他們身形幾何,有幾尺高?”
“首領接近八尺,旁邊那個老二接近七尺余。都是姿容端正,臉上有英氣,同兩位姑娘一樣不像是常居市巷之人。”
“姓什麼?”天依把住這個節點發問。
“姓越。”
樂正綾和天依面面相覷。老四所給出的那幫渭北的遊俠的一些信息,實在是太像龍牙哥了——甚至她們猜測那個老二也有可能是穿越者,或許是同牙哥穿越前關係緊密的言和。二人的身高剛好是一米八和一米七,而且面容端正,並非“常居市巷之人”,就連姓也不是這個時代常見的姓。或許這個“越”是根據“樂正”的讀音造出來的。
“我們能找個時間,過去渭北看看么?”樂正綾問他。
“鄭姑娘,咱們下個月會再和老彭去渭北一趟,同他們會面。如果鄭姑娘也要赴彼處,下月初五再來趟這邊,同我們見見吧。”
“好。”
天依心裏此刻撲通撲通地跳。要是渭北策應她們行動的那兩個俠客好巧不巧,真是龍牙哥及言和,她們這四個人之後要怎麼辦,如何在高壓形勢下安安全全地保下他們,這又成了一個重大問題。天依感到穿越以來本不明朗的局勢,再次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