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我就是想掙錢
沿着瓦溝淌下的雨水隨一月初的時光漸漸流逝。天依有時候會在宇下伸出手掌,去接住檐滴,體味它們在指縫裏漸漸流走的過程。她們同莫氏夫婦的生活持續了好幾天,其間琴棋書畫她們無一不為,也把筠兒和陳姑娘伺候得好好的。但是天依還是有些難以心安。
臘月底她們去霸陵西鄉南聚尋找俠客們的嘗試失敗了,一個人都沒見着。之前在聚門口,她跟阿綾說定的是在城裏待到立春,立春后就去,可現在已近立春了,她們還是在左內史府上住着,還沒有去那邊再探訪。她擔心那邊的遊俠是不是真出了什麼事,或者發生了一些意外。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西鄉可以在立春過後幾天再找個時機再赴。
除了去西鄉外,她們順帶着得折一個大彎,往楊溫協田社那邊看看。春耕馬上快開始了,協田社的制度也已經落實起來。春耕有兩大問題,一大問題是今年的耕地如何耕種,另一大問題是新制度如何為春耕出力。這兩大問題都需要兩個海國人去關照——頭一件事阿綾在昨夜同她商議的,代氾勝推廣代田法和區田法;第二件事則是和社中派去的醫師及保傅老師會合,看看哪些家庭願意解放出婦女勞動力,把孩子託管出去,讓婦人專心投入春耕。傳統觀念根深蒂固,恐怕暫時不會有太多家庭把他們的親生骨肉和老人交給公益院撫養,但是阿綾預計,只要有十個小孩子在院裏,辦公益院就是初步成功的。
天依閉眼聞了聞院中泥土芳草的清香,期待過幾天渭北之行自己獲得的見聞及教訓。
快樂的時間流逝的很快。轉眼之間,立春很快就到了。根據莫子成傳來的消息,他的父親父親要在立春時回來休假,順帶同兩位海國人見個面,聊一聊最近的一些事情,給她們接風洗塵。
樂正綾對這個消息非常高興——左內史去年以來經常同她們合作,他本人對各種新事的見聞比莫公子要豐富得多,而且也一直在致力於將她們的主意落實為政策。甚至在冬季培養通匈奴語的官員這件事上,她和左內史還屬於同盟關係。多日不見,她也想同這位前洛陽郡守聊聊,把着酒盞互相通通信息。
“那使君給你們接風洗塵,我們要不要去?”晏柔提問。
“你們是從驃侯府上來的客人,當然也要在那邊喝點。”天依說,“來的都是客嘛。何況你也是筠兒的老友了。”
“只是忠僕而已。”晏柔微微一笑。
立春當天,綿雨終於停了。上午沒過去多久,下人們就來傳信,表示左內史府的主人正在從長安歸家的路上,中午就能到家。他會先來兒子院裏,探望一下媳婦的孕情,同來客聊一聊,晚上再置酒招待。
“你父親要回來了,”樂正綾對莫子成說,“我們一塊去府門口迎着他去吧。剛好雨也停了。”
“小子去即可,夫人一塊去的話……外面比較冷。而且夫人也是客人。一會我迎了父親,再請他到這邊來。”
“現在就過去吧,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見使君了。”樂正綾沒有受這個推辭,“咱們之間是有很多公事可以談,不是談天說故事。”
“我在這裏陪筠兒。”天依說,“你去歡迎左內史吧。一會兒我們再見。”
“也好。現在還冷,你留在屋裏好好陪筠兒和小柔。”樂正綾笑笑,便同莫子成一道走去迎接左內史車駕。
第一次和這位樂正姑娘單獨在一塊,在她身邊走着,莫子成忽然感到內心有些怦然。先前對於這位洛姑娘的佳婿,他聽聞得多,接觸得少,趁這次機會剛好可以同其寒暄幾句。只不過自己前年曾經親自將她投入洛陽牢監,不知道她現在對自己還是否還因那件事懷有敵意或者芥蒂……
“您父親最近都在長安中忙什麼政事?”樂正綾一邊踏過石板路,一邊問他,“公子可有聞?”
“聽說是忙河西那邊的事。朝廷要向河西那邊派駐官吏,剛好,您和洛夫人所帶的通書什,今冬剛培養了一批識一些匈奴語的僚屬,朝廷就打算把他們安排到河西去做郡縣官,今天快辦完了,回來歇一歇。”
“原來是忙這件事。”樂正綾的眉頭高了一些,“這麼說,那些官吏今年就要跟隨士卒到河西去建城駐屯了?”
“是。”
“他們要辛苦了。”阿綾感慨道,“不過,在河西,建功立業的機會多。”
“先前那邊聽樂正夫人說,那兒連樹都不多。”
“正是樹都不多,所以風吹草低,可以牧馬牛羊。河西那邊如果穩定,那裏出產的駿馬對咱們出擊匈奴有好處。當然,還能通過商旅把牛羊等牲畜轉運到關中來,換取糧食、茶葉等等。關中畢竟還是要佔大片地方耕地,不好花大片土地專門畜牧。”
聽着樂正綾對河西地區遠景的展望,莫子成幾乎沒有什麼答話的餘地——因為他對那邊不是很熟稔,只能聽樂正姑娘單方面介紹。他也想跟樂正夫人分享一些自己平時乾的事,但是一想到這些事都是一些細瑣無聊的公事,他便作罷。
兩人在左內史府正門下佇立,停候內史車駕歸返。大約到巳時快結束,二人望見市上一陣旗鼓,一行人清了道,大搖大擺地過來。
莫左內史穿着一身堂皇的華服從馬車上走下來,見到門口的兒子和樂正夫人,臉色大悅。他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向樂正夫人問候。
“近日一直未見,不知冬來夫人身體無恙乎?”
“托使君挂念之福,一切安好。使君無恙乎?”
“無恙。”左內史呵呵一笑,“我能有什麼恙?竟日在城裏窩着。倒是聽說兩位夫人來回奔波,老是大風雪天去渭北那邊下村子,也不知道你們到村裡忙什麼。沒有挨凍就好。”
“我和洛氏體質尚可,營養也好,不怕凍。”樂正綾道,“至於我們在那邊做什麼事,這個之後我會同使君細細交代,不知道使君有無興趣也加入其中。”
“是個什麼事?”
“我們海國人比較俗,是談利的。這件事是有利的事。”樂正綾笑言,“希望使君不要見怪。”
“好。現在外邊還涼,我們進去細談吧。新婦這幾日怎麼樣?”
“莫夫人這些天過得很好,胎兒也養得很好,身子也很好,總之是什麼都好。”
“辛苦兩位夫人了,一直陪着她。”
“本來我們就應該多陪陪莫夫人。這是分內的事。”
兩人一邊聊着,一邊走向莫公子和趙筠的住所。莫子成發現樂正綾一和自己的父親接上話,自己就靠邊站了,只能在一邊侍行靜聽。畢竟父親同她相談的是公務、大事,它還是一個年輕人,得在旁邊做學徒。到了院子裏,他讓丫鬟們給父親定了座,又命令執事去庖廚那邊催促過午飯,便在趙筠身邊同她並肩坐了下來。
“父親,這幾日洛姐姐和樂正姐姐過來,兒自覺心情痛快了許多。”趙筠向左內史說,“姐姐們來之前有些腹痛,現在不覺得了。”
“那就好,那就好。”左內史連連道,“從驃侯最關心夫人在我們家裏的事。息子先前沒有多少時間顧家,現在他的事也閑了,你的舊友舊仆也來了,現在既住着舒服,老夫也就放心了。”
“我們還會在這邊長住的。”天依向左內史說,“就算不長住,隔三差五也會回來探望夫人,不會讓夫人太孤單。”
“好。”左內史點頭,將手合握,“老夫此次立春休假回來,既然兩位夫人在這邊,老夫有幾個最感興趣的問題想諮詢夫人。不知道夫人冬季的時候在渭北做什麼?”
“使君不是在左內史所控的轄區推行農牧輪作或者說叫糧草輪作的制度么?”樂正綾問道,“我們想的是,光靠這邊的官府施行,或許速度還不快。我們自己也想推行這番制度。”
“你們有這足夠的錢幣么?聽鄉里的三老向縣官報言,你們所找的也不是官府尋的富人,而是一般農戶。”
“這個,我們是這麼想的。天子是奉天承運,代天牧民的。萬方的群氓在他的畜牧下,應該過得很好。”樂正綾一邊說,一邊舉起雙手,向長安的方向做了一個敬重天子的禮儀,“那麼這種輪作的方法,不僅是要富家大戶做,一般的布衣,沒那麼多錢的農民,也要做起來,這樣大家才能均富。就算不為聖賢那種五十食肉、七十衣帛的理想,光是為左內史轄區的繁榮,大家能向朝廷繳更多糧食,還有牲畜、皮革賣,我們也想在一般農民之間推廣這種耕田的法子。”
“這就是樂正夫人先前同我說的‘利’?”
“這個‘利’不止是這一點。當然,這一點是有的。”樂正綾搓搓手,“使君應該聽說過從驃侯和我們在霸陵放貸的事。我們就是向渭北的村莊放貸,只不過向這些村莊放貸,我們不求利。因為農民窮苦,要是將利息設得高,會使農夫貧困,也貸不出去。所以我們合了錢,一半用來給農夫做生意,一半用來給其他人放貸,照二十分利來收取利息。”
“哦,原來你們主要是打着這個招牌,拿着這個錢,既促進農業,順帶放高利貸獲利。”左內史笑了起來。
“使君,你看,我們既做了放高利貸的人,又能將放貸的錢拿出一部分來,借給農夫們,鼓勵他們自己合資來治田,至少本金還能收回來。”樂正綾也眯起眼睛,“在利上,我們是實打實地獲了財;在名上,我們還同那些光放高利貸的人不一樣,還沾一個名分。”
“姐姐這一舉,既賺了錢,又顯得姐姐不是很想賺錢,而是有一些公益。”趙筠發了語。
“但實際上,我們就是想着賺錢。”天依接着道,“這世上,熙熙攘攘,誰不想着掙錢呢?我們這個賺錢的辦法,算是名利雙收。順帶策應了使君的治理。”
她故意壓低聲音,將身子微微前傾,以一種丑角的口吻同屋裏的眾人說,隨後再和大家一起放聲笑語。
“原來如此。”左內史抬起手,“好你們個海國人,原來樂正夫人說的‘海國人談利’是藏在這呢。我一開始聽着還有些糊塗,記着縣官說你們同農夫的貸款是低息的。原來是這樣。既賺着錢,又照顧了名聲,又照顧了渭北的農民,又照顧了老夫。你們這是多管齊下,一石二鳥啊。”
“使君明察秋毫,說得一點兒沒錯。”樂正綾也陪着笑起來,笑得面頰盈然。
“怪不得從驃侯也參與進來。他也是個聰明人。”左內史將手撐在膝上,“可惜,得這名利雙收之道的人太少。要是這長安內外的放高利貸者都如你們這樣,豈愁四海的農夫不平安么?”
看着自己父親和兩個海國人相對大笑,莫子成忽然感覺有些陌生。這個主意不像是女子能想出來的,反而像一些老奸巨猾、八面玲瓏的名流才能致之的手法。只是他還不知道這個斂財又好聽的法子是洛姑娘先想到的,還是這位樂正姑娘先想到的?在此類事情上,似乎總是樂正代她們兩位發言。不過洛氏會不會在其中參謀計量?
他忽然發現自己對兩個海國女子的認識再次坍塌了。第一次接觸到洛天依時,他以為這是個懂點海國之事的一般少女,只要自己簡單地施以操縱,她就會對自己服帖,但是這個認識在前年冬天破碎了。之後他進行了修正,認為這兩個海國女兒見多識廣,有良計安策,但是心思單純,做人比較正派。然而這個形象也在今天崩毀。當她們倆將商業上四平八穩的規劃以及自己就是想掙錢的心理報與自己的父親,莫子成才意識到她們或許還會通過一些陽謀或者陰謀達成目的。前幾日洛姑娘同自己葡萄美酒、大千世界的閑談,也只不過是她們打發自己和無聊時間的休閒遊戲。
自己想方設法控制洛天依這麼長時間,到頭來他終於發現,在圍坐歡笑的眾人當中,最稚氣未脫的人居然是自己。並不是他一直在玩弄別人,而是別人一直在玩弄他。洛姑娘和樂正姑娘一直在同他的父親——左內史部的最高主官綢繆河西大事,而對他只是打發打發,給顆糖讓他自己玩而已。這讓莫子成這幾個月來的危機感再次爆棚。
兩個海國人則心底里略顯緊張。畢竟她們做這件事的本意並不是賺錢,也不僅僅是幫助渭北的農民。剛才面對左內史說的一切話都是她們的一個策略,想讓左內史將她們的行為往名利雙收而不是更大膽、更誇張的方向想。這樣她們在左內史面前也顯得可控、安全一些——對左內史這種地位的人來說,有些人貪名,有些人貪財,有些人貪色。他只要抓住了其中一方面,就能抓住其人。真正恐怖的是名利財色都不沾邊的人,他找不到合作或控制的點,那種人就容易被左內史視為恐怖的敵人。
所幸,天依遮遮掩掩地從喉中展露出來的一個“利”字,以及這項政策對莫內史的好處說服了左內史,至少是暫時說服。
“你們這件事,我就不參與其中了。”左內史說,“不過以後你們還有這類的妙着,可以過來知會老夫一聲,老夫酌定后再看參不參與。不過這渭北的農夫,若是受了你們的支持,布衣也可以收穫更多糧食,那老夫是要多謝你們,給老夫減輕了壓力。”
“本來今後朝廷對匈奴用兵,還要多倚仗左內史治下的這塊出糧出人。”天依畫了一個圈,“左內史以後進入中朝,也幸毋忘了我們這些給您鋪路搭橋的小卒。”
“一定,一定。”左內史咧開嘴,“我和從驃侯有你們兩位才女相助,真是像老虎插上了翅膀。可惜呀,你二位是女輩出身。若是丈夫,此時早就能封個什麼都尉了。”
“對了,在使君來前,我聽聞咱們通書什培養的那批使君的下屬,春后就要派往河西任職了。”樂正綾適時開啟另一個話題,“河西的利,一個是六畜,一個是通商。恰好今天同使君相逢,我可以同使君介紹一下現在河西和西域商旅的狀況。西域的商路上有哪些重鎮,各地都出產什麼。我前年曾跟隨過一段時間的商旅,對這些情形熟悉。”
“先前只是見那些商賈出入長安,倒是未曾知曉他們都從哪來,都到哪去。”左內史點頭,“你可以同我們介紹介紹。”
“先從康居那邊說說吧。從長安、河西西出的商路,有一個貨物雲集的地方,就是康居。其國富麗,百年之前烏弋山離在打到那裏之後,曾經發出感慨,說早就聽聞此地繁榮堂皇,但他真的打到才發現超出他的預想。”
阿綾開始向左內史介紹撒馬爾罕及擁有這個城市的邦國。掌握了西域及更西邊的通商信息,朝廷和派駐到河西的官員才能對絲綢之路有更好的治理策略。趙筠則在一邊聽,一邊用筆紙記錄下其中關鍵的內容,做臨時的書記。不出幾句話,室內方才還盎然的春意,隨着樂正綾簡短直接的描述,一下就變得黃沙撲面了起來。
——第一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