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草創二三事

第268章 草創二三事

雖然尚不確定渭北那個遊俠團伙的頭目是否真的是龍牙哥和言和,但是既然一樣是順勢俠行的,樂正綾還是向老四詢問了那邊的近況,其中的虛實。據這位砍柴人的見聞,他們已經營了兩年,下轄好幾個鄉的俠客,人數比霸陵這邊要多出許多來——這也是他們的作案能夠如此順利的原因之一。至於具體的人數,阿彭他們並未得知,不過老四向她們打包票,至少有數百人。

天依有些吃驚——倘若真的是阿綾的哥哥所建立的組織,那他是如何在眾多俠客當中混出名堂來的?是靠賈平凹《白朗》中所寫的出眾的相貌、不平的技藝,還是經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磨難,在歷次鬥爭中幸而未死?如果真的是牙哥,那阿綾在第一年秋季東逃的時候,路過關中時就有可能去投奔他,然而兩兄妹卻在大千世界中擦肩而過,且阿綾還差點和天依擦肩而過,再不相見。

她和阿綾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一時間竟無一人發語。老四將斧柄執起來,表示倘若其人像是兩位姑娘的相識,他可以找阿彭,過幾天就去打聽打聽。

“倘若兄弟能打聽,請託我們帶過去一句詩。”樂正綾向他說。

“我盡量記下。”

“‘天若有情天亦老’,兄弟們可以在席間問那邊的首領,如果他不曉這首詩,則亦罷也。如果他曉這首詩,他必定會得出下句的。到時候,請你們將下句轉回來。”

“那首詩的下句是如何的?”

“頭四個字是‘人間正道’。倘若他同我們相識,他必然會得出剩下三字。那就勞煩四兄弟了。”樂正綾向他躬揖。

“使不得,使不得。”

說話之間,他的僱主已經從外邊回來。見到雇傭的散俠不幹活,而是站着同兩個布衣女子聊天,他便大聲斥責起來,同時將兩個姑娘罵罵咧咧地推出柴扉去。

“四哥,中午到店裏請你吃過午飯!”阿綾只得向他撂了這樣一句話,兩個人先到聚外散步去。

趁上午的間隙,她們就跑到農地裏邊,去看犁田翻土。春耕動土,農人們沒有牛,只能用人扶持犁耙翻土,效率不高。鐵犁牛耕雖然是一種帶來變革的生產方式,但是它的普及是緩慢的,農人購置耕牛鐵犁的財產條件也是苛刻的。沒有耕牛,就只能自己上陣,有時候父子、有時候夫妻,一天下來也翻不了多少田。農事自古辛苦,還好在今年的春天,有幾個村子在她們的導引開始逐漸擺脫這種離散零碎的苦日子——雖然只不過是走向另一種稍微好一點的苦日子。

大部分在田裏辛勤勞作的人沒有理會出現在田塍上的兩個奇奇怪怪的女兒——自己手裏的活都忙不完了,怎麼還有閑空關心別家人在做啥呢?

天依頗想沿着田埂走過去,幫其中一家農戶耕幾丈地,體驗一下人耕的感覺,但是畢竟這一體驗就容易體驗出岔子來,她決定還是等下午或者明日到楊村那邊的時候再在那裏試試。

時到中午。她和阿綾走回水店,在裏邊點了幾碟小菜,又叫了三碗粥,便靜候老四砍完柴歇工過來,吃完時再問他進一步的情況。那今天委身在僱主檐下做事的好漢過來坐定,也不說什麼,單是先打了個招呼,感謝她們的接待,便大口大口地開始吸粥夾菜。

“老兄喝慢一點。”

“干體力活的人,你讓他吃吧。”旁邊水店的夥計道。洛綾兩人面面相看,也只得各自捧起粥碗吸溜,先把案上的羹饌解決了。三人都吃飽喝足,走出水店吹風待工的時候,她們之間的交流才開始:

“上午我還想問兄一件事,就是之後那個工地怎麼樣,你們有打聽么?”

“有。”那老四道,“那個工地在臘月後是換了一批官吏。原先那批人抓的抓了,逃的逃了。也沒人去揭舉,或者找人來搜我們。”

“抓的抓逃的逃?”

“逃的人在先。好像是他們怕事做成這樣,朝廷降罪下來,遊俠又脅迫得多,自己先逃之大吉了。有的人帶了家裏人,有的人沒有,官府便抓了他們家裏人去。剩下未逃走的,做他們逃散的共犯抓了起來。霸陵馬上就派了另一撥官兒去安撫流民。又幹了半個多月,渠成了、氣暖了,活自然也就散了。”

“這是奇怪。”樂正綾抱着手臂,“朝廷就曉得他們在這裏乾的事?”

“不知道。他們這麼慌忙,想必是認為朝廷知道了他們那邊有些底細。或許那底細是咱們不知道的,那一夜還給歪打正着,給他驚動了。”

“有意思。不過那幫奸官,能得到那個下場,也算是蒼天沒饒他們過去。”樂正綾笑了笑。

這所工地的官吏自己先在醜事敗露、朝廷刑獄的壓力下離析了,沒有跟她們做合法途徑上的對抗,這不失為一個好消息。或許是她們直接驅車入京的背景震懾到了小吏們,他們判斷地頭蛇對抗強龍只有死路一條,因而選擇了逃離註定被懲罰的秩序,有的人逃成了,有的人沒逃成,有的人還連累了家人。總而言之,他們在公共秩序中將此事捅咕出來鬧大的可能性消失了。

洛綾兩人又同老四家長里短地聊了好半天,從他父親病癒后的近況到刺殺前給弟兄們買的新衣,他才為僱主呼去劈柴。

“鄭姑娘,咱們下月回見。”他向二人再拜言。

“今天還早。”待他走遠,阿綾將頭轉向天依,“咱們直接去高陵楊村?”

“好。我也蠻想在楊村那邊過久一點,如果今天到的話,可以一直住到後天。我們也不用去亭里歇了,今明兩晚就在公益社裏住,看那邊給孩子們提供的服務如何。”天依很爽利地就答應下來。

二人便走出小聚,在另一塊挑定的缺少行人的高岡上同繆叔會合后,三人一塊駕往高陵而去。

“這就去楊村?”繆叔問她們,“你們在聚上的事辦完了?”

“辦完了。該打聽的都打聽到了,下午就去楊村吧。”樂正綾整了整衣襟,“我們在楊村住到後天。”

“在村裡住?”

“嗯。村裡現在有住的地方,咱們可以在那住下。”

“那邊恐怕起居不方便……”

“在這漢地,哪有什麼起居方便的地方?”天依笑了笑,“哪裏都不方便,亦即哪裏都方便。我們跟村裡一些小孩子、幾戶貧家睡在一塊,還有個伴。”

“對女子來說,還是溫室合適。”

“咱們海國那邊,八十年前有個女賢者。她文才好,也兼查考一些古老的房子殿宇。她同營造學社一塊到鄉下去考察古祠時,旅店裏連廁所都沒有,路上泥濘不堪,她都能堅持。”樂正綾舉了林徽因的例子。

“老夫明白了。既然是夫人的意願,那老夫也隨夫人同去。”繆叔點點頭,加快了鞭子。到午後兩點多,繆叔直接把馬車駕到了楊村的村口。阿綾叫他不要走的太深入,她們先下車,看看周邊的田地是怎麼樣的。

天依一跟着阿綾下車,所見到的當地翻田的光景就有所不同。雖然同樣是春耕,但是在楊村外的田地上勞作的耕牛和犁耙很明顯密度要比渭南要高很多。合資進購了二十多頭耕牛以後,村裡每三戶人就擁有一頭耕牛,六戶能組成一組犁耕翻地的小隊,還能跟在牛後播種耙平。在阡陌縱橫的數千畝土地上,隨處可見辛勤耕耘的農民和牛犁。只不過農民們使用的還不是中世紀歐洲的重犁,也不是之後中國改進過的各種犁耙。在犁這一塊,農業還有發揮的空間。

除此之外,天依還發現——有一些農田上還有婦人的身影。在田塍之間勞作的女性佔比也較霸陵西鄉南聚附近提高一些,多了近二十個人。這讓兩人非常吃驚,因為它似乎是一個間接的縮影——她們既然出來田裏勞動了,家中其他壯年也差不多在田裏,那家裏的小孩必然就交給公益院了。天依記得一開始投票的時候農民們對這種制度並不太支持,難道是在實踐中它吸引了一些人,或者自己那邊派過去的醫生保傅起了作用?

總而言之,光景是不同了。村邊最貧困的八戶人,家中的田地也有人打理——美田的牧草於其上榮長。春風一吹,被社集體出的勞動力打理得很好的草尖就隨風搖晃。

遠遠地見到海國人的車,周近的農人立馬就有停了活前來禮拜的。

“夫人!”走在最頭上的一人沖樂正綾和天依跪下。天依連忙上前扶持他,表示她們就是一個小公乘的夫人,不值得跪。他們也毋需走過來,春耕正在要緊關頭,大家各干各的活,她們到田埂上聊。

那個將伏下來的農人回到犁隊裏,表示他之所以要跪,是因為今年春天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不站在犁前面,而是在後頭直着腰板趕牛的春天。雖然耕牛還不是時時刻刻都用上,而是六戶人輪着用,但是有用到的時候已經比不用的時候要省力許多,再加上購置的犁,翻土的深度也深了一些。雖然在使用耕牛上難免產生一些你你我我的矛盾,但是這些矛盾在楊烏等人的調節下還維持在一個尋常的水平,沒有因為這些事情而耽誤大家的農時。

“你們做的是對的。不能因為這些事情把春耕給過去了,要不然社裏買耕牛又能做什麼?”樂正綾連連點頭,“不過日後要更進一步,不能光靠着楊烏。要是因為這些瑣事成了什麼大事,對村裡每家每戶都不好。在使用耕牛這一塊,你們爭取出一個規範,下次開村民會的時候投票。這樣有了規範,以後照着這個規範做,就更容易明是非,也可以排除怨氣。”

“咱們莊稼漢腦子鈍,想不出什麼好主意。”犁隊裏的人言道。

“這事情就得是讓莊稼漢來想,因為你們在農事上是鴻儒博士,對這一塊最熟。至於規矩怎麼公平,村裡也可以請那個寫字先生來斷嘛。”樂正綾同他說,“大家都應該試試自己做決定。”

聽到樂正綾說“鴻儒博士”,周近的農人都笑起來。

“對了,夫人,”天依詢問在前邊牽牛的一個婦女,“夫人現在出來田裏幫忙,我記得上回來,是見夫人家中有息子的。不知道夫人家中的息子現在何處?”

“他還沒到田裏來玩的年紀,我們托他給公益院了。”那婦人說,“院裏好啊,族長的幼子都送了過去,說是有煙炕睡,還有醫生看,和別的小孩一塊玩。男人跟我說也送去吧,小孩在那玩,我一塊出來跟着他春耕,現在是牽牛,過些天田翻好了就去踩車放水,一會兒還要回去做飯。”

“這是一件事都不閑着。”

“哎,春秋時節,本來就是這樣。現在我在這邊多干一點,秋天收的就多一點。”

“我也上來牽牽牛。”樂正綾笑道,“夫人休息休息。”

“這使不得!”犁隊的人們攔住她,“夫人來牽牛,怎麼能行?”

“什麼夫人不夫人的,我們現在是穿的布衣,大家都是布衣。布衣幫忙布衣,天經地義的事。”阿綾說著,從那個婦人的手裏接過拉着牛鼻環的繩子,一邊引着繩子,一邊順着田壟往前走。犁隊的人們連續跟進,天依則加入了在後面收尾耙地的耰人。

村裡人原本以為她們只是過來看看,或者在田裏做做樣子,沒成想兩個夫人一直跟着犁隊整了一畝地。一塊做活難免要聊天,兩個海國人因而獲知了許多村子一個月來發生的事情。

村民大會結束之後,會上熱鬧是熱鬧,但是對於是否要將這個制度從玩玩鬧鬧真的落實起來,大家都有些茫然。此時楊烏在那位寫字先生的幫助下走家串戶地遊說,說如果不實行定下來的制度,霸陵的先生們怪下來,利率一提高,大家怎麼辦呢?至少貧戶地里的牧草要養,水渠要修,耕牛要分,公益院也要辦。他先說服的是兩個同樣被選上委員的本家,慢慢才有人跟他做起來。

剛好,公益院劃了院子不久,霸陵就派來了一個醫生、一個保傅、教那幾戶貧戶帶娃。又來了兩個泥水匠,修了煙炕,這樣有人把小孩子送到那邊,吃喝也不愁了。現在有許多家庭願意把老幼送到那院裏寄養,主要是因為小孩子在那邊住着更舒服、更安全。就連族長都貪炕火把他的息子送了過去,這事便是楊烏攛掇的第一件善政了。

“聽起來不錯。”天依笑點頭,看來此事的成功還離不開辦貸所為這項事業專門培訓的基層派員。醫生不僅在社會上有從業經驗,還受過專門的衛生培訓。海國人所知道的衛生知識一備於他——當然,給他的薪水也比社會上的平均工資高。駐村醫生會在這邊亭留一到兩個月,再去下一個新結協田社的地區。

農夫們進而開始談起楊烏的為人。此人在村裡舉止是怪異了一些,不類常人,很多時候不以自己的利而是以一股衝動來發起解決問題的倡議,讓有些人很怕。但是怕的同時又帶着點佩服,這幾年來,凡是村裏有點利益的、利己利人的事,基本上都是他同幾個人拚命奔走做成的。這也使他在村內形成了一種權力——楊溫兩族族長的權力是明面上的,但是在暗地裏,不少人跟着楊烏這隻出頭鳥默默行動。其中溫家的大多數人和楊家最窮的一批人都更傾心於楊烏,因為他比族長更能一碗水端平,照顧到溫家和窮人的利益。

“楊烏真是不可多得的怪才。”樂正綾奇之,“你們村裏有楊烏,能做這麼多事情。他現在在村么?”

“還未在呢。村裡施肥,糞不夠,他這兩天夥同幾個委員上城買糞了。昨天楊三委員走回來,說是糞聯繫上了,因為是大單,價格可比平時單門獨戶買壓些。明日就送來。”

“那明天咱們就跟楊烏他們一塊挑糞施糞去。”天依笑言。

“那可是糞,夫人……”

“糞可是寶啊。”樂正綾接口道,“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咱們這田翻多了,糞施好了,秋天一定是豐收。”

大家對今年秋天的年成都滿懷期待。以往他們想做而都無機會做的事——農具、溝渠、平價肥料,現在藉著組織起來的力量都開幹了。朝廷花銷日大,豪強兼并日巨,這是一件不必說的現狀。莊稼漢要應付着活下去,只能想盡各種辦法,讓田地收穫更多、更多的谷穗。

——第三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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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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