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搞得很紅火嘛
依仗自己的關係擺脫場吏的追殺以後,洛綾兩人在渾邪王的府邸中安安逸逸地睡了一夜好覺,中間夾着剛救下來的小女孩。次日上午,同河西貴族們又飲了朝酒後,她們才帶着繆叔一行人舒舒服服拜別了小王子和汗王,在市上替女娃買了新衣服,慢慢駕回霸陵去。
即將回到趙府時,府兵們都舉手佩服樂正夫人的手段。跟着她四方走,雖然昨日遇了大膽的匪徒,但在夫人周密的盤算下,自己總歸是不會吃虧——至少肚子不會吃虧。他們一邊從夫人那裏拿了錢,一邊跟着她吃了好多自己平素不易吃得的物事。
“兄弟們本來就是伴我們出來玩的,怎能讓大家過上壞生活、遇上壞事情呢?”樂正綾笑道,“只要你們樂意同我出來就行了。”
“下次我還同夫人出來。”
“對了,夫人,你們何時同君侯揭發那場吏殺頭的罪?”
“這個不急,惡人自有天收。我們會處理的,列位兄弟暫不要把這事聲張出去。”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既然樂正夫人老是有自己的盤算,府兵們便也服命答唯。把事情交給該想這事的人,自己什麼都不要管,這種日子是最容易過下去的。
車乘駛進趙府的大門,結束了昨日驚險的旅程。繆叔仍如往日那樣,將車廂里的人送下,就去套車卸馬。樂正綾一把把李迎的小妹抱起來,三人一道走回北院的家裏。
聽聞李迎的妹妹尋得了,工坊里的所有人都領着小迎出來接,晏柔也聞訊趕了過來。她們在池子北面聚成一團,看着樂正懷竟真的抱着那個失音訊的女孩迴轉,都露出驚訝的神色。
“人真的找到了?”張嫂呼道。
“找到了。”走在前面的天依代阿綾回答,“身體還好,沒有惡疾。我們是到處去收羅流民的工地上尋獲的。”
“真是能啊。”
李迎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複雜的情感。一方面,見到妹妹被府中的姐姐抱着,越走越近,她的情緒是越來越激動;但除了妹妹以外,她的雙親並沒有從橋那邊走來,這又令她的心頭生出一股隱憂來。難道妹妹和父母還在外面分開了?
見自己的姐姐就立在橋那端,像夢裏的場面一樣,李逆忽然一個沒忍住,哭了出來。步到岸上,阿綾把小逆放下地,兩姐妹就擁到了一塊。
“妹!咱父呢?”李迎開口的第一句便是詢問她知不知道爸媽的下落。等待她的是妹妹口中脫出的自己幾天以來最不敢想像的答覆:
“爸媽都……死了……”
“死了?”
“對不住,我們去晚了。六天前她們被當做流民,剛好是捉到了你所在的渠場上……”
天依本來要繼續將她們家的遭遇說下去,但是說到一半,自己也閉了氣。
“小洛,後來呢?”
“後來……我不忍說。”天依撫了撫那做妹妹的頭髮,“昨晚給她起了個新名字,叫逆,和姐姐湊成一對。今後就都在這工坊里生活了,我們就是她們的父母姑姊。”
這其中必定隱藏着很慘的事情。女工們聞了她的話,自也不再追問,光是聚成一堆,安慰兩個失親的小孩,帶她們回屋裏烤火,只留下晏柔仍然留在池邊。
“到底那邊發生了什麼?”晏柔看了看遠處屋裏哭成一團的兩姐妹。
“李迎逃出來不是因為……場吏要輕侮她么?她逃走了以後……她妹妹又來,場吏對她……下了手。”天依幾字一頓地把當時的情形敘述了出來,“她父母堅決不從,被幾個人坑殺了。”
晏柔仰頭吸了一口寒氣。
“那你們是如何把那妹妹救出來的?她肯定知道那些場吏的事,他們能讓她活着……”
“對,確實不讓。阿綾眼疾手快,把她搶上車了。然後我們全速往回逃,沒想他們還有人騎了馬出來追殺。”天依叉着手,“我們最後是進了長安城,找熟人借宿了一宿,擺脫的彼等。”
“真是膽大!不過他們不是就知道你們是這趙府的人了么?”
“我們沒有乘縣車出去,換了一輛模糊的車。這沒關係。”樂正綾擺手,“正式去營救李迎之前,我們就回府上換了車。就是考慮這一點。”
“那那些惡吏之後會做何事情?”
“昨夜臨睡前我同天依舉了幾種可能。”樂正綾展起手指,“一種是,那些惡吏見我們進的長安城,知道來路不凡,可能朝廷馬上會降罪,畏罪逃竄了。這是能維持自己安全的,不過家人保不住;二種是,如果他們膽子大一點,當即反了水,不會成氣候,家人和自己俱族;三種是,如果我們報官,他們想辦法統一口徑,無論怎麼調查勾捕都維持同一套說辭,而且可能還把埋屍的地方轉移了,這樣李逆單個證人,一家之言,也無法對他們定罪,且他們也能借這官司知道李逆在哪和我們是誰,對我們不利。我和天依猜的是他們這麼做的可能性最大,而且我估計那幾個官吏也猜我們不會貿然報官。就算我們認認真真地,大張旗鼓地在公堂上對簿,最後恐怕也會因為證據不足不了了之,反倒讓李逆暴露在醒目的地方,對她有危險。”
“所以,你們猜的是他們仍然在工地上?”
“過幾日去一趟就知道了,如果工地上還是那些官吏,說明他們就是這麼做準備的。總之我們只需要從這種可能來想對策。如果他們採取了第一和第二條道路,朝廷都會把他們的家人鉤捕,他們自己也走不遠,不勞我們出手;如果是走了第三條道路,既然他們還在原地作威作福,我幾天後就有辦法對付他們。”
一邊說著,樂正綾一邊將手合住,眼神沉了下來。
“還有比報官更好的辦法?”
“總之,我有辦法。”樂正綾不繼續詳說了。她看了看屋裏哭泣的兩姐妹,嘆了一口氣。
那個工地上的官吏們是將自己送上了一條絕路,也把樂正綾提前送上了武裝鬥爭的道路——雖然這種武裝鬥爭規模很小,只是會同遊俠在渠場外打一個伏擊。李迎的事件和她聯絡遊俠鎮壓惡吏的規劃重合到了一塊,提供了完美的法理,只要那幾個事實上罪大惡極的人先後伏誅,謠言再在附近擴散開來,這種半真半假的流言的效果就會極好。只是自己的刀從來沒殺過一個人,就連傷也沒傷過,但是今年冬天,她的利刃恐怕要開開血槽了。
為了這個規劃圓滿完成,她和天依都要進行一些心理建設,以及如何在戰場上臨危不亂的訓練——雖然她們在上個春天已經被動地經歷過一次數千人死亡的大戰。
“我們什麼時候去找阿彭他們?”夜晚,天依坐在床上,詢問下一次去西鄉的時間。
“不急,我們先吊著兩天再去。”阿綾一邊脫着襪子一邊說,“那群惡吏如果逃了,朝廷自會收他;如果沒有逃,他們就一直在我們的瞄準鏡裏頭。我們可以慢慢想主意玩弄他們,玩得滴水不漏。”
“那這兩天我們主要就做一做活字的功夫?”
“是啊,活字功夫,明天請幾個木匠,讓他們刻小木塊,先給音書的每樣字刻十個木塊,給趙家的人演示演示。”
天依忽然淡笑了兩聲。
“怎麼了?”
“馬上要去砍人了,我們還在這溫聲細語,做文字功夫,多少有點反差。”
“有些戰士長征的時候還寫詩呢。白天打敵人,多麼辛苦!但是閑下來就寫詩。何況我們冬日的時間本來不多。”樂正綾把襪子放到裝待洗衣物的盆里,洗了洗手,“不趁冬日大幹一場,把這些事情緊鑼密鼓地安排妥了,誰也不知道春來會發生什麼,朝廷讓我們去幹啥。”
“嗯。”
雖然這種生活的狀態多少帶有精分的意味,一個人分出好幾個身份來——昨天安居府中做貴夫人,今天跟一群遊俠混,明天引進活字印刷術,後天在郊野殺官斫吏,大後天又進未央宮和大農令、太史令談天文觀測,這種跨度過大的生活帶有戲劇性,多少也考驗人的接受能力。如果她們能夠把其中最兇險的事安全平穩地做完、善後,那還罷了;萬一東窗事發,太史令突然發現張榜通緝的野蠻盜賊和朝廷去歲仰仗的海國夫人是同一個人,不知道他要做何表情。
第二天,十一月廿日。兩個海國人如昨天約定的計劃,今天徒在府中老老實實地研究活字印刷術。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這種發明並不需要太多的科學基礎,只要思路想到,會同工匠們一做,就可以在這個時代點亮,但它們對於時代的影響比一般的發明更大。
由於活字印刷術只適用於拼音文字,如果要刻漢字的話,光針對漢字,要組一篇文章就得準備上萬個字塊,所以工匠們今天刻出來的字塊全是音書的字母。大概在刻了上百塊字母符號以後,趙家的公子今日閑暇,聞訊過來看西洋景了。
二公子視洛天依的眼神已不是狠厲,但仍帶有一些對蠻夷和女性的輕蔑。他來這裏也就是看個笑話,給自己無聊的生活增加一點波瀾。趙定北則是鄭重其事,打算好好看看字母文字應用字塊後印書的效果。
上百個字塊已經可以滿足最基本的組字的需求。天依便撿出其中的一些字母來,將它們排在一起,組了一個漢語句子。排好了版,有個剛由木工轉化過來的印匠按着墨囊,在字塊上拍上烏墨,揭了張紙往上一蓋,那個完全由字母形成的句子便躍然在了紙上。
天依展着這張紙,先笑呵呵地讓印匠自己把紙上的內容讀出來。
“我唯霸陵人也。年卅。”(我是霸陵人呀。三十歲。)
“拿來我看。”趙定北向執紙的人道。可拿過了那張紙,上面的符符號號,趙定北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懂。雖然他前年就已經跟父親見識過天依教給工匠們的那一套文書,但是看到這套只有下人、海國人用的符號在書面載體上完全浮現出來,趙定北還是隱隱感覺,自己先生素來視為蠻夷之文的這套文字,未來說不好真的能跟祖宗傳習下來的文書決決高下。
當然,比他更震畏的還有他的二哥。
天依只是頷首微笑。在大部分文化都剛開始的漢代,不管是活字印刷還是表音文字都是比唐宋之後更加容易施行的。隨着語音系統的簡化,中古和近古的漢語,尤其是模式固定的書面語中,總音節量會越來越少,同音語素會越來越多,這樣漢語書面語的同音語素就會越來越依賴漢字來區別。這正是表音文字推行的巨大阻力之一——自然,表音文字不普及,就和活字印刷不普及、識字率不高密切相關了。
但是,上古漢語的語音系統完全不存在這個問題。趙元任的“施氏食獅史”,五個字的發音在上古音中完全不一樣,這時漢語轉用拼音文字來記錄它的詞彙,是完全不用擔心同音字導致的語素混淆的問題的。它對上古漢語人群的作用,將比其對現代漢語人群的作用大得多。
二公子死活也不相信這是文字。在在場的眾人中,只有他和趙定北,還有兩個海國前奴隸識過字,其他人皆目不識丁。如果這是文字的話,他和小弟應該能看懂,而其他人統統看不懂。可是現在這張紙上的字,目不識丁的印匠能看懂,自己和小弟卻讀不出來。
他又勒令院中的其他工匠拼讀這些符號。工匠們都學過音書,他們很順利地就能把上面的字讀出來,甚至還能一字一頓地把輔音和元音拆分出來,挨個的讀。
趙二公子感到煩躁。他哼了一聲,返過身去,回去呼父親過來。不一會兒,從驃侯就抵達了這個忙碌的院子。
“好久不見。老夫冬來有些忙,不常照顧你們這邊。聽說你們把所謂的活字印刷做出來了?”趙破奴一見面,同在場的男女們致了個意,問他們,“搞得很紅火嘛。”
“搞出來了,不過是用音書,還沒有刻漢文。”樂正綾向他彙報。
“讓老夫讀一讀。”趙破奴張出手。他前年也曾經向府中的僕人們學過一些這種文書。接過紙張,他比較艱難地識讀了上面的字,把它說了出來:
“我……唯……霸陵,是霸陵吧?人,也。年。卅。我唯霸陵人也。年卅。對。是這樣讀的。”
見到自己的父親也能辨別上面的文字,二公子只能承認這種亂七八糟,像巫師貼寫的鬼符的筆畫確實是一種文字。但是他的煩躁沒有減緩,而是促深了。
“真是不得了。”趙破奴道,“讓我看看排字是怎麼排的。”
“使君,就是這樣。”天依將這幾十個字塊排列成的句子展示給他,“一個音就是一個字塊,漢言用到的單個音段總共只有幾十種,可只要最多三個到五個字塊結合起來,就是原來一個漢字的辦法。讓木匠們每樣做十塊的話,就能組成一個句子;每樣做百塊,就能印一篇文章,給人讀出來。有了這些字塊,刻匠的工夫便可以省下來。它唯獨抵觸漢字,因為漢字要用此法,為了籌備文章,至少最常用的一千個字要印一百多個。這樣要印一部書,需備的字塊就要砍斫山林、成千上萬,縱然都刻出來了,從字海裏面檢字也是艱難困苦。”
“那你們海國也使用漢文,怎麼也用這種排字法?”
“我們海國正是用的漢文,音書還未由湛無傳來,從前才只能一直刻版,而不用活字。後來沒有辦法,用了鉛字,仍面臨這個繁瑣的問題。所以當時施政的傾向就是廢漢字,興音書。現在好了,刻版和活字都不使用,海國利用了強光,先用電光來掃描將印的文書或者圖畫,然後機器把版面的每個毫釐細細地記下來,需要印的那處毫釐,就用強光投去,那每個毫釐的地方就會放電,電就能生磁力,磁力就能把周邊的墨都吸聚起來,聚成任意的圖案或者文書。這樣就無所謂使用哪種文字了,漢文和音書都能輕易印刷。可這不是漢國能掌之術。”
“洛夫人,你不說最後一句,我也知道了。”趙破奴有點愁然,“既然這樣,那還是用活字印音書文章比較好。”
“還是不得了。”趙定北對他的父親道,“院裏不識字的人,光識了那二十來種符文,都能識字了。”
趙破奴不停地拉着自己的鬍鬚。面對這種全新的、對全社會確鑿有用的,在同活字印刷結合后,面對漢文一下就有眾多優勢的文字,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他雖然心底里更傾心於悠久古雅的漢字,但誠然,這亦是兩個海國人關於天命將轉移到每一個人身上的預言一部分。他不敢逆天而行,何況他、驃騎將軍、朝廷在其他方面也需要海國的幫助。他小聲默許了兩個姑娘施展這個嘗試,隨後即領着兩個息子,有點落寞地離開了這座閃着新光的工坊。
——第三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