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公羊
在走進渾邪王的宅邸之前,天依朝門外又望了一眼。確定前來追殺他們的工地卒士兵們沒有進城,她才放心地跟着阿綾邁進去。
狡兔三窟,偌大的長安城雖然沒有多少下腳的地方,但是她們至少在郊野遇到危難的時候,渾邪王子的府邸好歹還能作為一個安全區,雖然這群河西貴族何時帶領他們的族人遷移到北邊仍然是未知的。
“樂正,你這次急急來訪,到底是有什麼要事?”小王子仍然不相信她們此次過來只是單純地找他喝酒睡覺。她們當是遇到了什麼緊急的情況,臨時過來的,依託他的房子做做掩護。
雖然樂正綾反覆同他表示,她們的來意很單純,就是暫時起意,那個小女孩也是臨時站過來的,先前不認識,但小王子還是一百個不信。不過這個海國的女人既然堅持自己的理由,他也不須像個長舌婦人一樣嘮嘮叨叨地追問下去。附身在驃騎將軍下的貴客既已經來了,她說要喝酒,自己就與彼上酒;她說要吃肉,自己就奉肉,做到這個招待服侍的功夫即可。未來他和他的族人們要在長安的秩序而非王庭的秩序下生活,還得多仰仗城裏的人呢。
隆冬時節,酌上一碗草原風情的奶酒,靜坐過冬,可算讓阿綾好美了一陣。她自從來漢地以後,別的沒有,奶是喝了個夠。要說漢地有什麼質量比現代還好的食品,那便是奶製品了。和現代的巨頭們控制下的產業不同,她和天依在兩千年前可是能喝上從牛身上擠下來的鮮奶的,中間沒有兌過水,也沒有加各種添加劑。這種濃郁的香味是在現代喝幾塊一盒的早餐奶所無法品味到的。
不過繆叔和幾位府兵,由於自小不喝這種飲料,對牛奶普遍缺乏腸胃環境,口味也比較陌生,喝了幾口便告不喝了。主人們便又給他們上米酒。
和夏日過來校書的時候相比,現在邸上居住的人更多了一些。第二次河西之戰結束以後,更多的匈奴貴族被漢朝軍隊俘虜到了長安,而河西的統治者之一,渾邪王,也在河西形勢變易的大環境下,主動拖家帶口向漢軍投降。小王子的家人算是在長安下團圓了,雖然這個團圓多少帶點恥辱的意味:如果不是漢朝軍隊幾個月內先後把他們俘獲,渾邪王一家本來可以在河西自由地團圓的。
天依靜靜觀察着坐在小王子身邊的渾邪王。他的年紀同趙破奴相仿,但由於長久在草原上過着營養相對不那麼良的日子,他的健康程度是比威武強健的從驃侯要差的,譬如頭髮更白、面部的皮膚更老,等等。這個健康的差異就算不反映在臉上,也能在歷史上得征:在天依來時的歷史中,再過幾年,渾邪王就會死在他的王帳里,而趙破奴則是要一直活到公元前91年,才因為巫蠱之禍被漢武帝滅族。顯然兩個人身體上的能量決然不同。
為了活絡氣氛,洛綾二人在喝酒的間隙頻繁問着在場的河西貴族一些日常的非敏感問題,譬如羊肉的哪個部位更好吃、牧羊關鍵在什麼季節、長安內外有沒有牧羊的大師等等,絕口不提天子和天之驕子之間的事。剛好這些問題也對關中即將展開的農牧輪作有幫助,倘若秋季被俘過來的真的有什麼牧羊的大師,為畜牧業、養殖業提供寶貴的經驗,那關中這個產業的路就能走得更順了。
河西貴族並不像漢地的儒生、公卿一樣那麼遠離勞動現場——當即就有一些做過長老的小王、都尉,代他們的專業戶滔滔不絕地講起牧羊需要的一些要點來。天依一邊專心致志地聽,一邊將這些點子挨個記錄。
譬如,草原上讓羊群繁衍後代的時間,都有講究。天依原以為羊羔和人一樣,不論哪個季節生下來,影響不是很大,但是經在場的行家們指點,她才知道,草原上新出生的羊羔是以冬春之際,臘月和正月出生的羊品質為優。這個時節出生的小羊,雖然初生的時候牧草枯槁,但母乳充足,不熱;待到長大一點時,擺脫了母乳,春草又剛好長起來,這樣營養就得到了接續,發育最良。遲幾個月生的羊羔,母乳就熱,又尚不適合吃草,就白白浪費了牧草肥沃的季節;而早一些生的羊羔,過冬又是個問題,且斷奶之後沒有足夠營養的草吃。總之,羊羔是冬末春初出生的最佳。
“這其中的學問真的是很深啊!”天依慨嘆道,“牧羊真有大學問。”
聽完翻譯后,那個向天依介紹羊羔的老長老向後仰了仰,捋着鬍子樂呵起來,像是一個經院學者面對什麼都不懂的修辭學徒露出優越感。被耕田的人們俘獲,寄居在城圈裏的當下,也只有今天這個機會,他能夠對不懂畜牧而兵強馬壯的人展現出智者教育愚者的優越感了——雖然面前的兩個人也並非漢地之人,而是來自海上。
“那你們為了保障這羊在冬月出生,有沒有什麼辦法?”樂正綾繼天依問他。
問到解決手段的時候,長老卻搖了搖頭。看起來他們還沒有辦法攔阻羊的繁育活動,所以一年中出生的羊羔優劣皆有。也許並不是沒有辦法攔阻,而是沒有條件攔阻——如果他們有紡織的條件,將幾百頭羊的腹部都蓋上布,製作專門的羊衣,冬時再將羊衣散開任憑繁殖,那麼羊群的生育活動就是可以控制和規劃的。傳統畜牧業走向現代畜牧業就是人類不斷地控制繁殖行動的一個過程。順帶着,這也能給漢地的紡織業提供一個新的銷路——雖然這個時代還有“百姓衣牛馬之衣”的情況。
阿綾便將羊衣的點子給出來討論。那老長老喝了一口酒,連連擺手,說製作羊衣太費布了。看來她的猜測沒錯,主要是物質條件有限。
不過用來製造羊衣的並不是只有織物。只要能用竹條編一張篾網,蓋在羊腹那裏,也能起到相應的效果。實在不行,公母分牧、分圈也能解決。估計農民結成合作社以後,能有條件來做這些事。
除開生育問題以外,過冬、牲畜的健康也是草原畜牧業所時常關注的。而過冬這個話題仍然對公羊有一些依賴性——按草原的普遍看法,公羊是給母羊注入生命的,但如何注入是個難題。拿公羊的數量來說,羊群中公羊如果一多,就會角抵相傷;太少的話,一些母羊又不容易懷孕。母羊長時間不懷孕,就會營養不好,變瘦;變瘦了,在冬季即容易死。牲畜的計劃外死亡跟內地的禾秧被水旱蟲草消滅一樣,對勞動者辛苦奮鬥的成果是無情的打擊。
總的來說,料理羊群的事務,無外乎搞好繁殖和水草這兩方面。水草這一塊樂正綾並不擔心,只要普及了西來的優質牧草,再加上關內牧羊的方式並不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羊群定居在由農田改造來的牧場上,羊糞固定下來,興起肥力,牧地肥沃的土壤應該能讓羊群吃得很好——何況就算游牧民也不是隨機放養,而是常去某些帶有羊盤的,即被畜牧經濟開發糞肥過的地方。霍去病在河西索敵,正也利用到了這些臭烘烘的羊盤。
既然水草不用擔心,那今天討論的主要內容就是如何處理公羊和母羊之間的關係。經常組織放牧的河西貴族們對遇到的許多問題都講得細節清晰,但是了解問題跟提出很好的辦法之間還是存在着差別。
宴會結束以後,趁着夜間,在照顧阿迎的妹妹時,阿綾便和天依一塊想主意。
“公羊作為生育機器的閥門,對繁殖這一塊起的作用太大了。他們說一頭公羊能應付十到二十頭母羊,公羊少了,就有羊沒受孕;多了就互相打。看來在關內養羊,得把公羊管起來。”樂正綾轉着筆,轉向那小女孩,“小李,你們村裏有人養羊的,注意過公羊和母羊么?”
那小娃回憶了一下,隨後道:
“田家就已經很忙了,誰管羊呢?”
“就是不論公母,反正讓他們在村裡周圍吃草,隨便吃隨便拉,是這樣么?”
“是。”
樂正綾點點頭。看來這會關內還缺乏養羊的經驗或者說將牲畜的生活管制起來的思想。這個和勸農一樣,要是沒人教,新技術多半是不會自己產生的。可能兩千年後的某些農村,在現代畜牧業進入之前,還維持這種佛系低效的放養生活。
“不管是管制母羊懷孕下崽,還是管制公羊角抵,基本上事都是公羊鬧出來的。養羊看來離不開對公羊的管制。關內的人也不游徙,大可以在牧場裏划欄,分欄蓄養,最好把公羊也隔開。”樂正綾抓住這個重點,“我們在高家莊是聽說,那些大戶等牧草過了冬,新發茂盛的時候就要買進羊了,剛好,我們得春前把這個交代給他們。”
“我還想到了一點,就是,最好是能把羊編上號。”天依補充說,“這點就算剛才吃飯的時候,他們也是沒說的,看來沒有這個意識。但是如果給動物跟人一樣編上號,這樣能對交配活動有好處。”
“近親交配?”
“嗯。”天依點頭,“畢竟哺乳動物都是這樣的。人近親結婚不好,動物近親結婚也不好。”
“如何向做這個事的人說明這個道理?”
“簡單,上古有同姓不婚,雖然那個姓完全和現在的姓不同,但我們可以改頭換面,給他重新解釋一下嘛。”
“好。”樂正綾便也將動物編號、預防近親交配納入了養羊經驗,“順帶着關內少數識字但因刑獄、連坐等故不能得官的下苦人也就有事可幹了,去給動物編號,也能拿點錢。”
“這個養殖業對技術越有要求,涉及到的分工越多,越多不同種類的人參與進來,它就更社會化了。這個也有這個社會化的功效。”天依盤着腿,抱着小李姑娘,在火前笑起來。
那李姓的女孩驚魂甫定,靜靜聽着兩個人夾雜不同的語言大談陌生的話題。下午姐姐忽然變臉向她,直問她打哪裏來的時候,她幾乎快要嚇得魂飛魄散了——偌大的長安城裏,到處都是兵,又沒有田地,她連挖點野草的機會都沒有,還不如在工地上繼續吃苦。直到宴會結束,兩人帶她回了下榻的地方,阿綾才滿臉堆笑地對她說,那就是一個囫圇的說法,她們明天回家以後,就準備正式收養她,順帶讓她同姐姐見面。
大事談畢,二人旋開始忙活料理小李的身子。她們呼了幾個府中的侍女,一塊幫她燒熱水,準備給她今晚把身上的污漬全洗乾淨,明天再到市上買件衣服來,清清爽爽地見到姐姐。
“對了,你在家裏叫什麼名字?你姐說,家裏人呼她叫娃,你叫什麼?”天依一邊給她脫衣服,一邊問道。
“李二。”小女孩輕輕地說出了這個簡單樸素的名字。和從驃侯的千金趙筠不同,民間有了孩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家裏人一塊過,就算女孩子也就按一二三四排數了。有個號數還算好的,奈何有些家庭的女子連號數也沒有,別人說起來也就是個某家女。
“我們家裏的人已經給你姐姐取好名了,叫迎。”天依蹲下來和她四目相視,“你是她的妹妹,我們叫你李逆好不好?”
逆、迎,在這個時代的關中方言裏都是迎接的意思。取這些名字的女工們和天依都希望沒有家室的她們能夠在被迎來之後好好過段日子,生活比較長久。
“姐姐叫什麼,我都認……”新獲得自己名字的李逆只是淡薄地說了這句話,彷彿名字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天依也輕輕吁了一口氣。她們得想辦法讓李逆在日後變成一個重要的名字,至少在她的家人朋友中間。
“晚上吃得還行么?”樂正綾用手指攪了攪浴盆里的水溫,“大半是肉,你感覺能不能化進肚子裏?”
李逆表示只要是吃的,她什麼都能吃下去,何況是肉。不過自己沒吃多。
“那就好。”阿綾將脫個精光的她抱起來,輕輕放進有點燙的溫水裏。被暖水包圍着,這個也才十歲出頭的小女孩不一會兒就掃平了苦難的陰霾,在水裏玩了起來。
看着在水中暫時把什麼事情都忘掉的小女孩,天依背過身去,有點惆悵。還是來晚了幾天,如果早幾日,她們剛被捕到工地上就過來,她的雙親便能救下,她也不至於在工地上被惡吏侵犯。短短几天的時間,說什麼也晚了。
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也沒有另外的更好的彌補的機會,除非她們能碰上時空隧道,重新穿越到幾天前。這個機會顯然現在可以視同不存在。她們只能往前看,在李迎、李逆兩姐妹今後的人生中,趙府里的造紙坊就是她們的家,女工們就是她們的爸媽了。
不知道當李迎從妹妹口中得知自己同雙親失之交臂,還差點同妹妹永隔的時候,她的情緒會怎麼樣。在忙活大事之餘,兩人得把重心好好放在兩姐妹上面一段時間,讓她們度過這段難受的孤兒歲月的初期。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