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不速之客
“那些吏員怎麼還殺了她父母?”繆叔雖然遵照阿綾的命令疾馳着,但對剛才發生的事還並不怎麼理解。樂正綾不直接回答,而是轉向那剛被救出來的女娃:
“小李,他們對你的欺負,具體指的是什麼?”
這時,從那小女孩的眼眶裏也盈出淚水來:
“場吏同我交。”
天依咬住牙齒,嘖了一聲。
“你父母是因為攔阻這件事而被他們殺害的么?”
“……埋了。”
“其他官吏也幫着做?”
“嗚……”
“工地上有人看見么?”天依發問。
“不管看沒看見,看見又如何呢?”樂正綾對天依道,“能落到這工地上的,平時見到的這些事,向官府揭發,也沒人會信的。”
隨後,她又轉向繆叔:
“顯然,我們就不一樣了。如果我們將小李帶回去,一問,只要我們倆一說,他恐怕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但就因為這,他們敢路上攔截我們,殺人滅口?”繆叔吃了一驚。在趙府工作半輩子,他還從來未遇到過這麼誇張的可能。
“叔,你如果站在那個侵犯了李娃的官吏、還有合夥勾結的一黨人上,有兩個小公乘的夫人把這個關鍵證人帶走了,而且我們可能還庇護着另一個未遂的受害者,還光帶着幾個穿軍衣的兵,叔會如何做?他們怕只是不想當著一千多人的面合戈而下把我們殺掉,引來麻煩而已。如果他們有能力,他們完全可以在趁我們回城之前,派人——不管是遊俠還是親信——出來截擊我們,把我們不明不白地殺在野外的路上。”
說罷,阿綾深呼吸了幾番。要是自己的猜測成真,這就真變成了下午她們改易身份出來時會遇見的特別收穫。
“可就路上幾個流賊,打得過咱從驃侯的護衛么?”繆叔看了看周邊全副武裝的騎士們。
“這是我們知道,我們其實是從驃侯府的,不是一般的大兵。可他們不知道。他們要請人出來截擊,那截擊的人肯定是有把握伏殺幾個一般軍兵,賺這一筆刀口舔血的資材的。或許參與截擊的也正是服役的人。”
“夫人,那就是狐狸撞上老虎了!”一旁偕行的府兵忽然開懷笑道,“我等反倒立功。”
“你啊,還是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危險開玩笑。咱騎得快一點,只要他們殺不到,今天就晏然無事。”樂正綾提醒這個府兵,“不是有這麼一句俗話么?淹死的都是會水的。他要從林中出來十多個人,咱幾人能以一擋二么?”
樂正綾沒有說出口的是她還擔心萬一發生了遭遇戰,戰後處理俘虜也比較麻煩。若是有人活下來,她們得拿他到府衙逼問,他必會供出案情。到時候等着工地那幾個官吏的當然是伏誅的命運,但二人也失去了一個聯絡遊俠鎮壓惡吏、擴大影響的絕好對象,何況在本案擺到枱面上以後,其家屬、人脈中的餘黨在未來也會對動用力量的從驃侯有不利之圖,哪怕其現在看來十分微小;而將他們全部殺了,拋開馬隊倖存者們的心理陰影以外,倘前來截擊的是工地上的吏卒,這些人要是死了,工地上也無法向上級交代吏卒在遠離工地的地方失蹤死亡的事情,這樁怪案發酵出來可能導向的結果也是無法預測的。總而言之,伏兵同馬隊不發生接觸最好。就算像罪犯一樣策劃謀殺,也得殺到點子上,殺到萬事大吉,小頭推動大頭,用最少的損失達成最大的效果。
那騎士也只道自己是在誇口,給全隊漲漲威風。說是不怕事,但車隊中的每一個人都真的怕樂正綾的預言成真。到了下一個路口,隨着繆叔兇猛地擺動馬韁,騎手們同安車一塊西馳,準備甩開可能的追兵。就算他們護送的是長安城出來的貴婦,今日不快點跑也走不脫了。
樂正綾一邊用尖銳的眼神瞄着車外,觀察野外一切可能的異動,一邊在心中祈禱繞路的策略能夠成功甩脫追兵。她打算先將車輿馳到長安城牆下,在城牆衛兵的監視下再繞長安城牆拐到城北,再沿着渭河、灞河一路回到霸陵。尋常扮成匪徒的追兵絕對不敢到長安城牆外人口稠密、官吏稠密的地區追蹤,城牆就成了她們脫離跟蹤的絕佳掩體。
在眼前看到雄偉的長安城牆時,眾人總算舒了一口氣。這意味着最危險的一段程途已經過去,他們可以稍微安全、放鬆地走剩下的路了。
“可以把隊形拉回原樣,”樂正綾向眾人道,“兄弟們也放鬆放鬆,要不然一直在馬上緊繃著,太累了。等快近霸陵城的時候,我們再緊張起來。”
另一方面,在京城下面收藏自己的兵器本來也是一種尊重皇家的禮儀。畢竟漢長安不同於其他都城,它大部分的面積純粹是宮室。府兵們便安心地收起了刀具,將自己置身在長安附近守軍的保衛之下,大搖大擺地過衢路西向近牆。
在即將走出危險地帶時,輕鬆之餘的樂正綾讓繆叔把車頭掉轉一下,她透過車軒看了看來時路的遠處。車后除了叢林和遠村以外,遙遠的大路上並沒有什麼可疑的人,除了一些行路的以外。
“安全嗎?”天依看着她。
“安全。看來是我過慮了。”樂正綾舒了口氣。
天依緊張的情緒也放緩了很多,準備休息一下。但是不過三秒鐘,她就突聽到車外的馬匹開始了急動的蹄聲。坐在左邊的人也迅速拉回車簾,向繆叔道:
“快走!”
繆叔重新驅動車輿。天依意識到阿綾和府兵們肯定在道路的遠處見到來者不善的人了。
“一共有幾騎?”她問道。
“還真是十來騎。路上的盜賊不敢那麼囂張地跑,想必是工地上的兵出來截了。從輪廓看,他們沒有偽裝成匪盜,而是正大光明地行了出來。”
“他們騎馬的還真多。”
“都是矮馬,雖然我們也是。”樂正綾捉摸着,“我們得先加速起來,一直到實在不能快跑的地方為止。看起來他們馬沒有停,保不准他們接下來會做什麼。”
二人忽然閃過一絲后怕。要是剛才她們沒有在路上揮發車馬的最大性能、全速奔馳,恐怕此刻馬隊已經跟來截殺的兵匪打了一場殘酷的遭遇戰。或許已經有人死亡或者受傷——有可能是繆叔,也有可能是小李、阿綾或者自己。追兵在戰場上會先將知道真相的三個人滅口,再去對付府兵。
見威脅並未解除,馬隊仍舊保持着速度,向誰也不敢動手的安全的長安城外駛去,觀察那些追兵的動向。令他們吃了一驚的是,在進入人煙稠密、關卡眾多的地區以後,那些追兵並沒有停下來。兩班人馬都將速度減到最小,但來人仍然對他們緊咬不放。眼看馬隊過了長安外的第一個兵吏把守的亭卡,追兵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甚至他們也以某個模糊的理由通過了關卡。
“他們要一直追到我們被他們殺為止?簡直瘋狂。”天依蹙起眉頭。
“畢竟是關乎那幾個惡吏性命的事。我是想,他們可能會一直尾隨我們,當我們走出長安城,他們還會緊緊咬上的。大家已經很疲累了,如果車馬遇到了一點問題,我們就完了。”
一邊說著,樂正綾一邊探了探車廂外面隨着速度減慢越來越接近他們的騎手:
“何況他們也穿着軍衣。”
天依的腦子裏構想出了一幅最壞的圖景。長安城牆的監視並沒有攔住光天化日追來的工地吏卒,甚至他們還可能追上自己的馬隊,同府兵們聊會天。而一等同行的眾人走到人跡罕至的郊外,他們便會由兵變匪,十幾名兵卒能夠輕鬆殺盡這一車的人。戀人和自己都雙雙死在遙遠的漢代,回到現代的殘念連帶着她們尋找龍牙哥的嘗試一道消滅了。這是天依絕對不能接受的。
見兩個姐姐神情嚴肅,李迎的妹妹也慌了心。她一直捂着自己的胸口,不知道怎麼辦。
“怎麼辦?”天依問阿綾。
眼見着長安的東城門越來越近。樂正綾緊抿着口唇,屏息良久,扭頭向她道:
“這樣,我們去小王子那裏住住。”
“進長安城?我們也沒有命令……”
“只道是渾邪王帳下的貴客,去渾邪王那喝酒的。他們信不過,派兵監視便行了。我們能進去,八成他們進不來,我就不信工地那幫人在長安城裏還有人脈、靠山。”
“好主意,我們現在也只能這樣了。”天依摸了摸下巴,“剛好,小王子的住所就在城東北,如果他還沒有隨父親北遷的話。”
“繆叔,咱們進城門去。”
“進長安?”繆叔有些驚訝,“能進得去么?”
“吼一嗓子,就能進去。”樂正綾言簡意賅,“先開到城門再說。這可能是我們唯一的活路了。剛好,兄弟們也沒太進過城,今天既然是咱們身後那幫人強要留我們進長安做客,帶兄弟們去開開西膻也是好的。”
“夫人有手眼!”附近的府兵們聽到此法,懸着的心都吊下來了一些。
去投奔河西投降過來的貴族們應該屬於既安全又不惹事的選擇。一方面,她們同那些人關係還不錯,至少不僵硬,雖然兩個海國人素來對草原上吸牧民血、動輒興兵的貴胄們有自己的看法;另一方面,就算追兵通過守兵知道她們的背後是河西貴族,小小工地上那幾個將倒的官吏也扳不動他們;第三個方面,阿綾在賭城門的守長會迫於威名執法鬆懈。自從李廣用私刑殺霸陵尉以後,各種守官面對類似的高位身份恐怕都會降低自己執法的標準,甚至把流程囫圇走過。涉及到河西的人,那場面自然就更不一樣了。萬一這守官一攔,河西貴胄不高興,對天子和大將軍和撫四夷的政策產生了影響,這不是一個小官能擔得起的。
洛綾兩人雖然在現代也十分痛恨這種“用場”帶來的特權,但是她們在漢地的事還是得依賴形形色色的特權才能達成。這是一個無可奈何的矛盾。
不出阿綾所料,繆叔一報上名頭,城門的守兵就開了城門,只是派出了兩名衛士隨行,監督他們有沒有往預定的目的地去。驃騎將軍和渾邪王子的名頭還是響亮的。車內的小女孩從來沒見過長安城內的景象,阿綾便放鬆地抱起她,把頭抱出窗外,讓她看個夠。
“他們還來么?”天依問殿後的府兵。
“彼等在城外,見我們進了城,就掉馬走了,真是懦夫。”殿後的人這時方開始歡言。
“他們有同守兵談話么?”
“沒有,光是見我們進城就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天依大舒了一口氣,接連感嘆三聲。剛才那個緊張的氣氛,幾乎比自己在河西面對休屠、渾邪二王的上萬大軍時都凝重一些。在那戰場上,自己至少同兩千位戰友一塊行動,穿着堅實的鎧甲,就算受傷了也有人策應;而剛才,她們在看似最安全的關中,卻因為涉及到某位惡吏的黑幕陷入了最危險無援的境地。
“保不齊他們可能還會在別的城門盯梢,總之,確定他們徹底收兵之前,今天看來我們只能在渾邪王家過夜了。”樂正綾問府兵們,“你們能習慣么?”
“習慣,有得住就習慣!說不定比我們自己的住處還好呢!”衛士們說,“跟着夫人出來,今天是遇了危險,但享的福是不少。”
“有我在,不會讓你們真的同人格刀的,大家都安全才是上策。走,我們去喝酒吃肉。你們酒量如何?”
“在府上的火伴之間算是頭幾名。”
“那大哥今晚上同河西的人拼拼酒試試,看看是你們豪爽還是彼儕豪爽。我們今日要當一回不速之客了。”樂正綾同人們開着玩笑,將他們剛才的餘悸慢慢安撫下來。士兵不是鋼鐵鑄成的人,也不是機械人。就算訓練、器具精良一點,面臨兩倍來追的兵力,多少還是有害怕的心思。還好隊伍沒有潰散。
渾邪王的小王子聽說有兩個通書什的什官突來他府上拜訪,在納悶她們所來何事的時候,他一面命奴婢們配置酒飯,備好毛毯火爐、籌備招待,一面同父王介紹來人同自己的淵源。準備工作差不多完成以後,童僕來報,客人的車乘也已經至門了。
“什正、什副,別來無恙。”小王子學着漢地的儀式向來客行禮,“什上的來書可能中途出了點錯失,我們沒有收到,因此有些怠慢,請二位諒解。”
“我們本來也沒有發書,是今天路過了長安城,想到故人,特意過來看看的。”阿綾也使用匈奴禮儀,沖他開懷道,“正好兄弟們車困馬乏,想勞煩王子在這邊容我們歇息一夕。”
王子大方地延請一乘人入園敘話,並表示父王能夠提供酒宴來為她們洗塵。不過對於跟在樂正綾身邊的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他很奇怪她是什麼身份。難道這也是個海國人?
“哎,對哦。你是打哪兒來的?”樂正綾裝作不認識她,她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的樣子,“怎麼還不回家找你媽媽去?”
見剛才還抱着自己的姐姐突然這麼說,小李登時慌了神。她的眼角有一些淚光了。
“好了,她在這兒肯定是沒注意,流浪過來的。到哪裏去找家呢?”天依就坡下驢,唱起雙簧,“不如也留她在這兒過個夜好了。”
“是啊。既然什副這麼說的話。”小王子也就坡下驢。就一個流浪的小女孩,既然什副發了善心,進來喝點粥也是無所謂的。
“那你就一塊進去,隨我們吃個飯。”阿綾扮成無可奈何的樣子,“明天再看你的事。”
洛綾二人通過幾句馬虎眼將李娃的身份囫圇了過去。她們同小王子言笑着,引着繆叔、眾隨行的騎手大步跨進渾邪王邸的門檻。下午為營救李迎之妹而造成的危險,算是比較好地化解開了,而且人們還能免費蹭一頓酒肉。天依一邊走一邊想,最好她們在漢地的旅途中,這樣化危為“飢”的情況還能夠多發生幾次。
——第一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