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活字印刷到霸陵
聽到趙定北的那句“還是不得了”,以及之後從驃侯的神態,天依感到這種印刷術和它配套的記錄漢語的拼音文字雖然有很大的威力,但是它並不是很容易為從驃侯這一家所接受的。
這預示的情況並不是很好——趙破奴在漢代的權貴當中算是相當開明和前衛的人了,趙定北也對新事物了解頗多。但是連他們的臉上都露着難色,說明這一套涉及到漢文核心地位的文書會在保守派中遭遇大量的詰難。“人惟求舊,器唯求新”這一句話雖然來自周室,但是這個把社會往回拖的傳統傳習到漢代,已經變得有些根深蒂固了。這不惟是中國這樣,世界上所有的保守力量面對新產生的、可能會動搖當前秩序的事物都是如此。
在發明配合音書的活字印刷之後,天依斷然是沒法拍拍屁股回家,和阿綾高枕無憂地睡覺的。同以往的馬鐙、桌椅之類的沒有意識形態功能的實用器物不同,她們如果仍然依賴朝廷自上而下地推行這兩種創造,可能這個希望會在一次朝堂的大辯論以後就遇到滑鐵盧。往好了說,朝廷會否決這項發明;往壞了說,海國人會遇到處分。至於是什麼樣的處分,程度輕重如何,她們對朝廷內部掌握的信息還不多,暫時沒有辦法去設想。
既然沒法自上而下地流傳,就只能打開自下而上的路徑。推廣印刷術和音書的問題和工地上官吏貪污的問題,解決手段是單一的,只能在民間打開局面。和阿綾商量以後,她們打算到街上去一趟,拿着這張印出來的紙和幾個字塊、墨塊,去尋找樓昫。他為了排解寂寞剛好到處收容了一些城市裏的老少貧民,恰有興辦作坊的勞動力,那些人亦識音書,而他本人,也可以算一個在漢代的“同志”。
準備了一個包,把這些所有能給他做參考的物事盛進去,兩人就登上繆叔的車馳赴樓公乘的府邸。
在門口守候的仍然是那個童僕,不過身上的衣服新了一些。看來冬日以來他的小日子更滋潤了,雖然對於尚未成家立業的門童來說還沒有什麼小日子可言,算是被樓昫這個大不了自己幾歲的家長監護着。
那童僕已經記了二位夫人的臉。車子一到,人一下來,他就向她們行禮,也不問來意,便領她們進入宅內去見自己的監護人去。
樓昫仍然在他那個屋裏,做着自己的事——看起來是在抄書,不過身邊多了好幾個同路的人。他們原來是霸陵下家室破落的人,也不識字,但是現在都被小樓組織了起來。
“小樓。”還未等小門童發話,樂正綾敲了敲洞開的版門。
屋裏的人一齊轉過頭來,紛紛站起來歡迎她們。
“樂正夫人!”有一位比樓昫大幾歲的住在這邸中的人道,“上回拜見過。”
“您好。”樂正綾也跟他講禮,“您這兒是在跟樓公乘做什麼呢?”
“抄寫他的書。”
“就是那個識音書的教材?”阿綾問道。
“是。”樓昫答話,“也是一月未見了。這一個月中,我主要就是做這件事,讓府里的兄弟姐妹們都學上,然後在市上開個習字攤,就叫‘萬用無盡二十字攤’。”
“名字聽起來有點傻。”樂正綾被這個略顯中二的說法逗樂了,噗嗤笑了一聲。
“可這是我們能想到的最好的能吸引人來的名字。”樓昫蹙眉道,“大家都是市上來的,他們對此最熟悉。”
“好吧。既然大家都說這名字好,那這名字肯定好。在市上。”樂正綾便同意他們前幾天討論的結果。畢竟市上的事,市上的人最能拿捏。
標題黨看起來早就在漢代的商業活動中就開始了。回想自己在現代遇到的各種《霸道總裁愛上我》《腹黑總裁的契約情人》,以及“戰神回家,發現五歲女兒住狗窩!一聲令下,華夏十萬退役將士……”,看來在商場起這些名字也屬於源遠流長的中華傳統文化了。
“所以你們寫了好幾本教材,打算遣人去書攤上課去?”樂正綾問他。
“是。現在正在抄呢。畢竟有些兄弟比較笨,離開了這課本,不知道怎麼教。可不像什正,第一堂課就有模有樣的。我們試講過了,就連我也沒有這個手段。”
“我們當時也是有教案的,仔細研究過怎麼教,流程是什麼,只不過不是在書面寫下來。”樂正綾笑了笑,“現在好了,以後要再有這個任務,也不用勞煩抄,看看這個。”
她走到桌前,將工匠們使用的組刀、木活字塊、擺字的版面、墨塊、紙張一股腦放在桌面的空位上。在場的人舉起窄窄小小的木塊看,發現正是他們近期學的這一套字。
天依又張起那面印刷成的紙,讓室中的每一個人閱讀。只見潔白的紙面中心是一行非常整齊的,比任何一個人寫字都整齊的音書:
“aajxwipraahrnjinlaajx.niinsuup.”
所有學過這套文書的人都把這一行字拼讀了出來。
“如何?”樂正綾笑道,“可以吧?”
“這些字就是拿這些木塊印出來的?”樓昫很敏感。一看這些不像人整整齊齊寫出來的字,以及散落在桌面上的木塊和木版,他立馬就明白了,這就是什正跟他提過的印刷術,而且就是那種活字印刷術。
“沒錯。”阿綾沖他說,“以後你們開了攤,城裏用音書的人要是多了,你們就可以開這印刷的事業,順帶可以學學雕版。教人習字可能不會掙多少錢,但是只要你們開了印刷作坊,所有人有這方面的需要,都要仰仗你們。到時候你們在霸陵就富了。”
這個十八歲的後生不停地將兩隻手放在胸前摩擦着,一句話也不說,光是像狼一樣盯着什正帶來的這些字母方塊。他自知道什正將這一套東西帶過來並不是勸他們開作坊掙錢的——在市上,去年在軍中打拚一年,有了第一桶金,什士們掙錢的門路既多又廣。許多自己的同儕都在城裏城外開辦了生意。和其他能夠來錢的門路不同,這種東西具有比它更重的意義。
這個意義或許就是——它是音書當前打破僵局的鎖鑰。在這種印書的法子落實之前,音書和漢文都是平民大眾沒有條件掌握的一套符號,無非是音書使用的符號更加簡單規範一點。但是現在情形不同了。當活字印刷術為世人所知后,音書和漢字在適應印刷術方面便已高下立判。當漢文的形聲字還處在數百個偏旁的泥濘中時,音書已經能通過二十來個聲符排列組成超級表音字。印字的木塊們向他揭示的正是這種將文字的表音性能發揚到極致的超級表音字在漢地的未來。
“什正是讓我們現在就開工坊用這套文書印書么?”
“這個不着急。”樂正綾將手壓低下來,“畢竟這套音書,市上還沒很多人知道呢。只能是市上的人多一點,這個市場才能幹起來。我這趟來就是向你們介紹一下這個活,你們看看新不新穎,好不好。”
“好,當然好!”屋裏其他人道。他們一直為識字和學習過程中書籍的問題困擾,在辛苦抄書之餘,樓先生的先生忽然帶着這一套東西來院子裏,可以說是有一股遠水忽然過來解了他們的近渴。
“好的話,我們就一定要做出來。”樂正綾合掌,“首先就是,小樓,你得組織一些人做木工活。這活不是粗粗的,是細細的。延高價錢拜幾個師傅,最好是讓小孩子來學。這樣才好刻小木塊。熟練以後,我們只要刻一千個左右木塊,就能非常充裕地使用它們。每次要印東西的時候,我們確定印量,先排好一頁,假使要印一百本,就刷一百次,然後再排下一頁。這樣子弄,一頁不會有多少字的。”
在場的人們看向那個小書童。那在門口應候的童年紀尚小,手腳靈活,正具做木工學徒的好資質。被在場所有人的眼神聚焦着,他咬着手指,有些怯弱地向後退了幾步。
“小朋友,冬日以後,給你延個師傅,你跟着他做木工好不好?”天依半蹲下來問他。
“我之前沒有學過……”
“正是之前沒學過,所以才要學呀。沒有什麼人是一開始就會的。”天依笑着拍了拍他,“你有興趣學么?”
怯弱是怯弱,小傢伙仍堅決地點了頭。雖然做學徒辛苦,但是有這個當學徒的機會,他當然是毫不猶豫地把住。在市上除了各種高低貴賤的官吏、商賈以外,最吃香的就是手藝人了。他作為市人的後代,對此情況心裏跟明鏡似的。
“可以多培訓幾個,這樣刻字的時候工作量也小一點。排字的人要多。”
樂正綾繼續同樓昫說著開辦刻字工坊所需的關鍵要素,並且跟他解說木匠們刻字使用的工具。她雖然不是專門的木工,但是做粗略的介紹,讓大家對這件事有籠統的了解,以後具體開辦時也不會跟無頭蒼蠅一樣,至少有個輪廓。
樓昫和在場寄住在他家的市人們都對這項新活計非常期待。兩人將半個上午的口舌都磨在了小樓的家中,一直講到中午,大家筆記記了幾十根,天依基本上把活字印刷術連同雕版印刷術的要點和趙府的木工經驗都無孑遺地舉了出來。作為不掌握木工技藝的行外人,她也只能幫小樓他們到這一步。剩下的大部分階段,就需要他們自己從市上請個木工師傅,自己在冬天慢慢磨起來了。
“我們還是之後再去請個師傅。”同邸上的眾人商議過後,樓昫向自己的先生道,“現在我們定的主要的工夫是在市上開識字攤,先讓第一批人能認得這批字,之後才好看我們刻書的事。可能請師傅之類的,得等到臘月過一半,或者說春天了。”
“所有人都去張攤么?”
“不說所有人,為了突然整出噱頭來,至少大多數人是要去的。剩下的,這邸中的日常雜務也需要一部分人。”樓昫報告,“所以學木工得往後放一些。除非我們開了這攤,又練了一批能見文而言的新人。那時候人手又能空缺一些,木工便好學了。”
“或者說可以吸納一些本來就會木工活的木匠加入進來。”天依舉起手指,“這種情況,如果資金不充裕,我們還可以支援。”
“什副。這就不必了,小子手上還用不出去呢……”
“總之,這件事就交給小樓來乘風破浪。”樂正綾握了握他的手,“小鷹長硬了翅膀,也該離開巢穴,到廣大的空中去撲騰撲騰。你辦事,我放心。”
“對了,什正、什副,也近中午了。過午飯……”
“我們先回去吃吧。”樂正綾婉謝,“這幾日在減肥,也不好麻煩你們。”
“減肥?”樓昫有點迷惑,不過轉念一想,他也能想通。樂正什正和洛什副都是巾幗之輩,女性愛美也是正常的。畢竟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既然有此緣因,他也不好強去延留,只好和邸中的諸人一道將她們送了出去,約定下一次見面的時間。
“好,基本上這一塊也整完了。”樂正綾坐在車廂里,用布帕擦着手,“現在活字印刷就完全交給從驃侯府和霸陵里的兩撥人去搞,應該會有作用的。”
“真的完全讓小樓去做?”
“要不然呢?‘你辦事,我放心’,我剛才可不是打誑語。小樓做事情素來是最認真的,他在霸陵也結識了那麼多人,在漢地生活的時間也比我們長的多,我們得信任他的主觀能動性,要不然,光對我們來說,要把所有事都管起來,我們這冬天也太累了。”
“也是。這事現在來看還不是什麼很根本的大事,只是新技術新方法,也暫時翻不出什麼水花。在冬天的尺度上,我們可以把它視作完成了。”天依聳了聳肩膀,看着車外的天際,“那接下來的兩件事就是到未央宮裏看數據,以及……工地上的那樁事?”
“大概明天我們再去復訪一次,看城北老爺子的病情。如果病情持續穩定,甚至好了,我們後天就到西鄉去,同老彭他們再見見面。”
“也有幾天沒去他們那了。”
“十一月只剩下十天時間了,我的想法是,不能讓各工地上流民的生活拖到臘月甚至春月。根據我自己交接俠客們的經驗,西鄉的那幾個遊俠們並不是我先前逃難時見過的那種很純粹的盜賊,他們的工作是可以做的。就算完全不講那些大話,光是我們幫本地人做了事,我們在提出自己的要求時,他們要談拒絕也得提前掂量一下,想一想怎麼拒絕怎麼好。”
“要真拒絕的話,我們也沒什麼奈何。”
“嗯。不過我想這個可能性不大。”樂正綾低着頭,“我們也不是雇兇殺人,他們賣頭,我們出錢那種。我們自己也是參與到其中的。”
“阿綾要一塊參與這件事?”
“遊俠做事情,當然是大家都有參與。沒有誰會在事外。”樂正綾輕輕笑了笑,“這才是遊俠的規矩,我們要讓他們堅定地認為我們是遊俠,我就必須要參與進去。”
天依思索了一番。
“如果天依怕見血,這次就不要去吧。我後天前往西鄉一趟。”
“不……還是跟河西一樣,我和你一塊去。”
話音剛落,樂正綾將頭轉了過來,盯着她看了好一陣。正當天依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面前的人忽然將唇角湊過來,在她的面頰上輕輕親了一下。
——第四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