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病榻陳情
驪嬙細瞧她眉眼,才想起此女正是那日在鸚鵡樓宴飲時,逗弄鸚鵡的那個女子,當時她跟在耿姬身旁,低眉順目,是個連頭都不敢抬的滕女,不過比婢女略強些,如今竟也朝她抬着頭說話,大有揚眉吐氣之勢了。
驪嬙當下冷冷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個養鸚鵡的,不過被晉侯寵幸了幾天,就把自己捧上了天,你去打聽打聽,這宮裏被晉侯寵幸過的宮女有多少!雞蛋還沒捂熱呢,到想着抱小雞了,真真可笑。我倆再不濟,還歹也是個娘娘,這宮裏哪一個,有名位無名位的,見了我倆不要喊一聲娘娘!你一個滕妾,對着我倆耀武揚威,是誰給了你這麼大的膽。”
這美人聽后又羞又憤,按理驪嬙是嬪人,位分在自己之上,自己理應行禮在先,雖說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但驪嬙氣勢還在,被驪嬙一頓搶白,美人更是理屈詞窮,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正氣惱間,就叫身後傳來一聲:“蕙兒不得無禮!”
眾人轉頭去看,見一宮裝婦人在眾人簇擁下,走下轎輦,往這裏緩緩而來。此人容貌端莊,神情平和,打扮也頗清簡,只穿一件沉香色的夾棉素紗長衣,外面披了件半舊的毛氈斗蓬,來的正是耿姬。
那被稱為“蕙兒”的美人忙來到耿姬前,含嗔道:“姐姐怎麼才來!”
耿姬也不答理她,行至驪姬姐妹跟前,微笑着行頷首禮,然後才轉向美人道:“蕙兒,晉候雖親口答應封你為女御,但詔書還未下來,仍是滕妾而已,怎可見了兩位娘娘不行正禮?”
蕙美人本想着耿夫人來了,可以給自己撐腰,不想耿姬竟照章辦事,不給自己情面,無奈之下,只得過來給驪姬姐妹一一行叩拜大禮。驪嬙轉頭,也不作應答,蕙美人兀自起身,一臉委屈,站在耿姬身旁。
耿姬道:“主公可用過膳點了?”
蕙美人道:“用過了,主公今日心情大好,比平日多用了些,還稱姐姐想得周到,送的都是主公最愛吃的。”
耿姬點頭,“主公現在可是在處理政務?”
“主公正在批閱奏章,正等着夫人進去,幫忙整理書簡奏摺呢!”
“我知道了,你先回宮吧。”耿姬說完便向宮門走去。走了兩步,卻又停住,轉身向驪姬姐妹道:“驪妹妹可是想面見主公?”
驪姞忙道:“我和姐姐已在此處等候多時,只恨那守衛拒不通傳,耿姐姐若能代為通傳,讓我倆見上主公一面,定當感激萬分。”
“妹妹無需動怒,他們也是職責在身,身不由已,且待我向主公通傳,妹妹稍安勿燥。”說完帶着奴婢們進宮去了,那一眾衛士挺起了胸膛,齊聲道:“恭迎耿夫人!”
驪姞道:“姐姐,這耿姬到象是個通情達理的,不似那個蕙美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
驪嬙不語,暗自思索怪道晉候多日沒來章含宮和玉蟾宮,原來是有了蕙美人這個新寵,不用說,此人必是那日鸚鵡樓宴飲過後,耿姬呈到晉候跟前去的,可恨這個婦人,覷着姐妹倆受冷落之際,不失時機地在晉候跟前獻媚,可恨自己無法見晉候一面,否則憑自己的手段,定能讓晉候回心轉意。
驪嬙眼見耿姬被人簇擁着進了宮門,心下憤憤難平,想自己不久前還是宮闈殿閣,任意出入,那些虎賁、衛士之流在她眼裏也都是些奴才,和內豎、奴婢沒什麼兩樣,自己何曾正眼瞧過他們,可如今卻被這些奴才攔在門外,還被惡言相加,自己除了束手無策,還要看着這些狗奴才在面前耀武揚威。
驪嬙內心輾轉難平,又想那晉侯當真是善變、難測之人,多日的榮寵一夜之間全拋諸腦後,任自己被他人作踐不聞不問,還由着一個已過昭華的平庸婦人,取代自己,出入宮庭,可知母后當初說得沒錯,男人真真是不可靠的。
驪嬙強忍着心中的酸楚,纂着手中的小炭爐,雙腿雖已麻木,到不似先前那般難忍了。驪姞此時卻將希望寄託於耿姬身上,眼巴巴地指望着宮裏來人傳召自己。要說出入宮門的人不少,卻俱是些內豎、侍衛、膳夫之輩,從驪姬一行人身邊經過時,或低頭匆匆而過,或偶爾瞥上一眼,但無人敢上前過問一句。
驪姞恨得咬牙跺腳,“這麼多的人,難道竟沒有一個肯向主公傳句話的嗎?”
瓊枝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吞吞吐吐道:“娘娘,咱們來了這許久,鬧出的動靜也不算小了,按理說主公的眼報是極多的,這麼大的事早傳主公那兒去了,我看,我看不會是主公存心躲着娘娘吧?”
驪姞站了這許久,心早涼了半截,聽了瓊枝的話,更如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她一把拉起驪嬙道:“姐姐,咱們如今臉面也沒了,該做的拼着性命也都做了,還在這裏做什麼,難道晉侯不出來,咱們就等他一輩子不成,橫豎他也不管咱們,咱倆丟開就算了,今後是死是活,聽天由命罷。”
驪嬙站了半日,腹中飢餒,那風又吹得直入骨髓一般,早已覺得虛弱不堪,全憑一口胸中憤懣之氣撐着,此時聽了細柳和驪姞的話,覺得胸口一松,那口氣竟泄了下去,接着一股腥臊之氣翻湧上來,往前一個趔趄,就覺眼前一暗,身子癱軟下去。耳邊傳來各種呼救哭泣之聲,其中似乎有個男音在喚“是驪娘娘嗎……”
驪嬙心頭一震,想奮力睜眼,終是未能,迷迷茫茫地陷入一片混沌中去。
驪嬙再次睜眼時,卻是四周一片寧靜,殿內香霧裊裊,只有那熏籠內的木炭“啪啪”作響。驪嬙覺得四肢無力,頭腦昏脹,隱約想起自己在燕寢前昏倒的事,剛想坐起,睡在床后的驪姞已站起身來,“謝天謝地,可算是醒了。快躺着別動,你身上還發著熱呢!細柳她們正在外頭熬藥,等熬好了姐姐再起來!你現在覺得怎樣,要不要先喝兩口水?”
“你一直在這兒嗎?”
“細柳和瓊枝她們都在忙,這裏又不能走了人,萬一姐姐醒了要遞水喚人怎麼辦?我這不是一直在榻邊坐着,坐着坐着就打起盹來了。”
“女椒呢?女椒去哪了?”
“別提了,姐姐原讓她跪在宮門口的,我和公子送姐姐回來后,就沒見到她人,宮裏只剩幾個干粗活的僕役在外面守着!”
“公子……”驪嬙聽到這兩字,驀地從榻上坐起,“你說的是哪個公子,莫非是公子申生?”
驪姞用袖子掩了嘴,吃吃地笑道:“姐姐你說造化弄人不是,你我在宮裏走了多少回,從宮苑到燕寢,想遇就是遇不着,偏偏最沒指望的時候,他又碰巧出現了。”
原來那聲呼喚竟真是他的,驪嬙恍然,“我本以為又是自己的幻覺。”
驪姞道:“姐姐昏厥過去后,公子命人把姐姐抬回宮,又親自去找了醫官來,官醫開了一劑安神湯,說要等姐姐醒了以後再診一次脈,才好對症開方。”
“公子現在哪裏?”
“正和醫官在外面園子裏侯呢。”
“怎麼不讓他到宮裏坐着,也好暖和些,看外頭天寒地凍的。”
驪姞愈發笑得厲害,“姐姐自己凍成這樣,這會兒還沒緩過勁來呢,到已經想着別人了,只怕外面的那一位站在寒風裏,雖冷着,心卻是念着屋裏的這位。”
驪嬙笑着啐道:“看你成天跟宮婢們調笑嬉鬧,也學了沒個正經,現在嘴是越發壞了。”
驪姞道:“其實還用你說,我早請他進來坐了,怎奈公子是正經君子,斷不肯違了宮規,私入后妃寢殿,這會兒姐姐醒了,待我請他和醫官一起進來當是無礙了。”
驪姞出去請申生和官醫一同入寢殿來,細柳把榻前的帳幔放下,驪嬙從中伸出手來,請官醫診脈。這官醫已是花甲之年,在宮中行醫多年,醫理甚篤,和申生交情也非淺,自是十分盡心儘力,細心診了一回脈,便道:“娘娘乃是風寒之脈象,因外感內滯,又肝血一時過旺,致經氣逆行,五臟六腑行氣不暢,昏厥過去,依老夫看,只需吃幾副疏散的葯便好,只是看娘娘的脈息,因肝血太過,脾土被肝木克制而生虛火,已非一日兩日,娘娘是聰明人,但凡事太過爭強好勝,於已不利,還需看開些才好!”
這醫官娓娓道來,語氣中懇,驪嬙卻哪裏有心思聽這個,只拿眼看着站在後面的申生,因隔着紗帳,看不真切,心裏只盼早些打發走了老醫官才好。醫官開了藥方,交與細柳,又交待了幾句,才微顫顫地起身告退。
申生正欲一同告退,驪嬙道:“公子請留步,這藥方還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公子。”
申生只得停下腳步,於幾丈開外站定。驪嬙見醫官走了,掀開紗帳,驪姞也自帳後走出,扶姐姐坐起。申生垂首斂目,不敢直視,一時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頗為難堪。
驪姞吩咐婢女都下去,親手拿過綉墩,在地下鋪了,請申生入坐。申生猶是不肯入座,驪嬙道:“公子於我倆有數次救命之恩,嬙兒心中感激萬分,不知如何才能報答!”
“娘娘言重了!今日之事,在下不過是盡分內之責,何需回報?”
“公子何必太過自謙呢!若不是公子,憑我們姐妹目前的處境,哪個不識趣的醫官肯往這裏來的,縱然來了,也不過是敷衍塞責而已,我倆不過是兩個失寵的后妃,在宮中又沒個倚靠,萬一有個三長兩斷,不過自生自滅罷了。”
驪嬙說到此處,已是泫然欲泣,言語中不勝凄涼。申生心下也覺感傷,不禁抬起頭來,見驪嬙髮髻鬆散,雙顴通紅,一副不勝風霜的嬌弱之姿,與平日的驁傲凌厲之風大為不同,不覺呆了一呆,見驪姞在一旁輕笑,方覺失態,忙收了目光,斂目屏息道:“驪娘娘有疾在身,不可再起傷心之念,君父近來軍務繁忙,日理萬機,難免偶爾會有疏忽,不曾慮及後宮之事,請兩位娘娘安心,在下當初既將兩位從驪戎帶來晉國,定當全力護得娘娘的安全!”
驪嬙緊盯着申生道:“公子可知我倆入得晉國,受了多少的苦楚。那些人自視是中原正經諸候國出身,將我倆視為蠻夷異邦,成日拿些禮儀教化來說我倆的不是。看着我倆得了些寵,便說我倆是恃寵而驕,將我倆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唯恐我倆獨得了寵去。別人不知,難道公子還不知道嗎,當初我倆絕別親人,千里迢迢孤身來到晉國,為的難道是成為晉侯的姬妾嗎!如若不是為了公子,我倆現在還在驪戎,馳騁千里,自由快活,何必來受這個苦呢?”
驪嬙一番話,聲淚俱下,驪姞也在一旁抹淚,道:“姐姐,你又何苦跟他說這個話呢?事已至此,不過也是咱們的命罷了,又何必再讓公子為難?”
申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沒想到驪嬙竟把窗戶紙捅破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驪嬙忽然停了啜泣,發狠從榻上站起,抓住妹妹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到申生面前,跪倒在地,抓住申生的下裳,含淚道:“公子,今日殿門外的事你也看見了,主公聽信謠言,已將我倆疏遠,寵信什麼蕙美人去了,往後的日子嬙兒連想都不敢想,宮中那些人無非是要將我倆置之死地。嬙兒並非怕死,卻怕死得不明不白,公子既許諾護我姐妹倆平安,不如帶我們逃離這生天牢籠,我倆情願餘生給公子做妾做婢,死而無憾。”
驪姞大驚失色道:“姐姐,你可是病得說胡話了?私逃宮禁,可是要受刖刑的重罪啊?”
驪嬙斬釘截鐵道:“橫豎都是個死,與其在這裏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死裏求生。公子,我倆的生家性命可全在你手裏了!”言畢將頭上的白玉簪摘下,發狠折成兩斷,將斷口抵住脖子,“公子,我與晉侯的恩情已如此玉簪,你若不同意帶我倆出宮,我便立馬死在你面前,來生再給公子做牛做馬,報答大恩。”
申生完全沒料到會有此變故,一時呆住,不知如何是好。要論領兵打仗,自己縱橫戰場,號令無數,在他馬前斬落的人頭不計其數,卻從不曾象現在這般,面對兩個花容憔悴、如杏花沾雨般的女子,手足無措,心中直如亂麻一樣。
申生只得暫且應道:“兩位娘娘,快快請起,行此大禮,叫在下如何承受?”申生伸手去扶驪嬙,兩指輕輕夾住斷簪,將斷簪從驪嬙手中奪過。
驪嬙道:“公子即然不讓嬙兒死,那便是應允了,容我姐妹先謝過公子大恩!”說畢拉着驪姞給申生行大禮。
申生急忙伸手去攔,卻觸着驪嬙柔如瓊脂的肌膚,慌得將手又縮了回來。
驪姬姐妹行完禮,正待站起,驪嬙悲喜交迭,又身體還未痊癒,一時站立不穩,幾乎又昏厥過去。驪姞慌了手腳,申生道:“無妨!”抱起驪嬙置於榻上,一面手指在驪嬙內關、神庭兩穴位上運力稍許,轉眼間驪嬙呼吸均勻起來。
不等驪嬙再次開口,申生便向驪姞告辭。驪姞知道再想留他一會已是不能,心裏雖無奈,只得目送申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