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恨君無情
驪嬙一連多日不曾見着晉侯,心中也逐漸不安起來,天天打發女椒去請晉侯,晉侯那邊卻總以政務繁忙為由推脫。原本東關五和梁五還親自走出宮來,讓女椒侯着,自己進去通報,再往後便懶怠出宮了,只讓內侍代為傳話,讓其回去侯着,不要前來煩擾。一連數日,女椒總是哭着回來向驪嬙稟報,一來是怕驪娘娘以後失了寵,自己也沒個依靠。二來更怕請不到晉候,回去后被驪嬙責罵。
這日驪嬙又差她去燕寢門口侯着晉候,女椒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娘娘乾脆殺了奴婢吧!現在合著宮內都知道娘娘天天請主公的安,卻天天被拒之門外,奴婢在宮門口被人嘲笑、辱罵都不算什麼,可娘娘丟不起這個人啊!”
驪嬙正因此事着惱呢,見女椒一番哭泝,戳着了自己的痛處,怒道:“你好歹也是晉候跟前服侍過的,如今卻連個人也請不來,反說我丟人,章含宮的臉面還不是讓你給丟光的。今日先罰你到宮門口跪着去,我親自去請主公來,若請得來便罷,若請不來我先拿你是問。”
女椒哭哭啼啼地走出去,跪在門口的石階上。驪嬙猶是一腔怒氣未消,細柳在旁邊勸道:“那些守門的衛兵娘娘也是知道的,個個凶神惡熬一般,哪裏說得進理去,女椒想必也是受了不少委屈,才無意觸犯娘娘的,娘娘何必如此動怒呢?”
驪嬙知道晉候因秋祭失火一事尚不能釋懷,宮內流言四起,需暫避口舌,但此等事情可大可小,可輕可重,全憑晉侯一人之念,若當真便信得,若不信恁人再傳也是無濟於事,顯見她姐妹倆在宮內根基尚淺,自己於晉侯終究是無足輕重,否則如何昨日還是百般寵愛,只因些許空穴來風之事,便將她們姐妹倆拋到一旁,冷落多日。
驪嬙怨歸怨,心內對自己還是頗有自信的,在這宮中,論容貌,無人可以出其姐妹之上,兩人正值二八芳華,如那含苞欲放的薔薇花,哪個得了蜜的蜂蝶不流連往返的,晉侯正在興頭之上,驪嬙不信他晉詭諸就能從此撂開了手去。
驪嬙讓人備下轎輦,徑直往燕寢而來。途經宮苑時,驪嬙命人緩緩而行,自己打上帘子,沿路欣賞景緻。
時值初冬,園內略有些蕭條,草木大都萎謝了,只有那湖邊的千桿蘆荻,黃了大半枝葉,依舊迎風挺立,被風一吹,滿湖滿園都躁動起來。
驪嬙忽想起一事,問跟在轎旁的內豎且道:“這道旁原先不是都種上薔薇了么,怎麼換成木姜子了?”
內豎且答道:“回驪娘娘,因耿夫人喜歡木姜子,說那花樸實,不惹眼,葉子又可作香料,比那些妖嬈無實的薔薇來得好多了,因此命人全換去了。”驪嬙沉了臉,作不得聲。
到了燕寢門口,驪嬙下了轎,見門口有兩個執戟的武士守着,驪嬙因經歷了前番顛頡一事,知道這些衛士都是認死理的,如今今非昔比,更不可魯莽行事,便讓細柳上去,向衛士通報求見晉侯。
細柳上前將來意說明了,這衛士連正眼也不往這邊瞧,只大聲道:“主公此刻正在休憩,任何人等不得打擾。”
那守衛聲若霹靂,把細柳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有勞這位將士,能否通報一下主公身邊的內侍總管東關五,請他出來一見?”
衛士喝道:“廟堂肅穆之地,豈是你們想進就進,想見誰就見誰的?速速離去,否則別怪刀劍無情。”
驪嬙在一旁早沒了耐性,想着今日已經到了此地,就算拼了性命也要見上晉侯一面,否則再無臉面回宮,便上前道:“你不予通報也罷,我便在此等晉侯出來,主公一時不出來,我便等他一時;他一天不出來,我便等他一天。你若嫌我們玷污了這肅穆之地,大可用你那刀斧伺候,我驪嬙今日若能拼個血濺三尺,得見主公一面,也算償了心愿。”
那守衛見驪嬙說得斬釘截鐵,竟連性命也不顧了,當下也無法,只得將眼一瞪,隨她去了。
驪嬙於大門外站了,正朝殿門,昂首而立。十月秋末冬初的風已是撲面地凌厲,細柳忙從轎上拿了件貂皮大氅給驪嬙披上,又拿了暖手爐塞進驪嬙手裏,其它的婢女和內侍也都在主子身後站成一排,權當遮擋些寒風。
驪嬙站在門外,藉著風勢,隱約聽見殿內有奏樂之聲,尤其那鐘磬聲,綿長悠遠,一聲聲飄至廟堂之外,於寒風之中聽來格外刺耳。驪嬙站了不多時,見眾多膳夫、庖廚捧着簋、豆等食器從北面的膳房逶迤而來,驪嬙仔細看去,有駝峰、鮑魚、獾掌等大菜,有蜜糕,蒸餅,餌卷等做得精緻小巧的點心,另有烤灸用的整雁和整鵝等。
此時本應是各宮中用晚膳的時候,驪嬙方覺得腹中飢餓起來,換了以往,她都是在宮中等晉侯來了一起用膳,晉侯知驪嬙喜愛酥酪甜點,便每日讓膳房取當日新鮮的牛乳,慢火熬了幾個時辰,取那酥油現制而成,每制一道酥酪,必得費上大半日的功夫。如今已非往日,換了主人的菜肴自然也換了樣式,只不知又是晉候為誰而準備的。
站了約摸一個時辰,細柳和瓊枝見驪嬙已是嘴唇泛白,搖搖欲墜,連忙過來扶住,細柳道:“娘娘,咱們要不去殿角底下歇會吧,奴婢怕娘娘身子支持不住啊!”
瓊枝道:“娘娘,咱們這樣等下去何時是個頭啊!主公可真是夠狠心的,自己美酒佳肴,吃飽喝足了,竟讓娘娘在風口裏站着,一點都不顧惜往日的恩情,娘娘又是何苦來呢!”
細柳道:“這也怪不得主公,都怪門口那些下作奴才,望着誰得勢了,誰失勢了,就一個個攀高踩低的,不肯往裏通傳,主公要是知道娘娘在這裏,早傳令進去了。”
驪嬙斥道:“你們都站一邊去,我何曾要你們扶了。”細柳和瓊枝只得退開,站立一旁。
再說驪嬙一行侯在燕寢門口幾個時辰,早已驚動了合宮上下,驪姞第一個得了消息,立刻坐轎趕來,見了驪嬙,一把抱住哭道:“姐姐,早依了我,咱姐妹倆回驪戎多好,何苦還在此受這等屈辱,姐姐你從來是嬌慣了的,哪受得來這種苦楚。這裏寒風刺骨,別說姐姐,鐵打的人也經不住啊。姐姐快和我一同回去,晉侯不見也罷。”
驪嬙也不禁噙淚道:“妹妹,你忘了娘親總說,人活宮中,無非一個忍字而已,忍不得剜心之痛,去不了附骨之蛆。如今你我既已入得此中,斷無生脫之理,唯有勉力自救而已。妹妹放心,此處的風再大,也不過如此,哪裏比得上咱們驪戎大漠上的風沙,妹妹忘了‘七月草折,八月肅霜,九月飛雪了么’?”
驪姞正欲再勸,就聽宮門口一陣鐵戟鳴鏘之聲,眾衛士手舉長戟,齊聲道:“恭送娘娘!”抬頭看時,見眾人簇擁着一個花枝招展的美人走出來。驪嬙雖覺得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的。
這美人在宮門口站住,轉身道:“有勞兩位總管大人相送,以後多有攪擾之處,請還見諒!”
那美人與之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東關五和梁五,這兩人各自掬着笑,向美人作揖行禮。梁五眼尖,一眼瞥見門口站着的數十人,為首的正是驪姬姐妹,於是一拉東關五,兩人對了下眼色,便轉身向宮內去了。
驪姞見此情景,來不及叫住兩人,只氣得罵道:“好沒良心的狗奴才,前些日子還巴巴地湊前趕后,一口一個乾娘的,這才幾日,風向一變,就跟着肉腥味兒跑了,虧我還跟他說了那麼多掏心窩子的話。”
驪嬙冷冷道:“妹妹何必動怒,你我長在宮中,見過的奴才豈非多得去了。別說是認了親的乾爹、乾娘,就是親侄兒,親兒子又有幾個是拿真心對待的。富貴時養的都是兒,遇着難了一個個都成了白眼狼,見了誰都恨不得咬上一口。”
但見這美人出了宮門,見了驪姬姐妹,施施然走到兩人身邊,笑道:“難得在此地遇見兩位,兩位娘娘不在溫暖如春的宮裏獃著,怎麼偏偏喜歡往風窟窿里站呢?”
見驪嬙盯着自己打量,那美人撲哧一聲笑道:“兩位只怕想不起我來了吧!也是,我原先只是一個端盂遞水的滕女,就象這宮裏遍地的野花一樣,連個名兒都沒有。誰想到天意難測,我竟得到上天的眷顧,成了晉侯身邊的寵姬,偏偏有人又從寵姬變成了站宮門的,唉!可是應了那句話,凡事別得意在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