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優師獻言
此時女椒從外頭回來,驪嬙劈頭就問:“今兒一早便不見你人,這是去哪了?”
“奴婢和女姚去了內府司領取這個月的月例去了。”
“怎麼出去前也不和我說一聲?”
“奴婢看見娘娘一早就身體欠佳,歪在床上,所以沒敢來打擾,想來這是章含宮的規矩,娘娘也是清楚的。”
驪嬙將臉一沉,“別人和我來講規矩也罷了,你也來和我講規矩,如今我既然做了章含宮主位,這規矩也得改改了。以後章含宮的月例由你和細柳去領,不用女姚經手了。”
“女姚是耿夫人親封的掌儀,掌管章含宮的用度收支,恐怕娘娘不能一句話說改就改了吧。”
“耿夫人執掌後宮,事務繁雜,這種小事哪裏件件都管得過來。就照我說的辦,回頭我和她知會一聲就完了。”
女椒也不敢再吱聲。
驪嬙又道:“我聽說今日晉候召耿夫人侍寢,這耿夫人雖執掌後宮,但多年不曾受召侍寢,今日可是千載難得的恩寵啊!你跟我好好說說這個耿夫人,我對她可是好奇得很。”
“回娘娘,這耿夫人是耿國人,入宮已經多年,算是宮裏的老人了,初入宮時,也頗得些寵愛的,晉侯後來納了別的姬妾,尤其是納了齊姜夫人後,便不大將耿夫人放在心上了,那耿夫人到也安份,從不與人爭寵,後來齊姜夫人去世,晉候讓耿夫人做了惠安宮主位,見她料理宮務頗為安穩妥貼,便扶她做了次夫人,掌管後宮事務,但晉侯今日會召她侍寢,確實出人意料!”
驪嬙略有所思,打發女椒下去,向驪姞道:“這個耿夫人既然久不侍寢,為何今日晉候會突然召見,我看其中必有蹊蹺。”
驪姞道:“我看晉侯是個喜新厭舊的,論年輕貌美,宮中誰人能比過我倆去,想來晉侯不過是一時的興緻使然,哪能就真的轉了性了。姐姐大可不必過慮。”
驪嬙只得嘆道:“但願如此吧!”
驪姞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辭回宮,驪嬙叫過赤奴來,讓他送驪姞回去。驪姞帶着婢女止水和赤奴往玉蟾宮走。這止水雖不是驪姞從驪戎帶過來的,但對驪姞盡心儘力,頗得驪姞的信任。三人經過萬浪湖時,驪姞突然心血來潮,對止水道:“你看這雪白的蘆花,要是拿回去插在那隻主公送給我的仙鶴渡蓮四棱方壺裏豈不是好看?”
止水看天色已暗,道:“娘娘,天已黑了,不如明日再來吧。”
“無妨。”
驪姞提了下裳,來到湖邊,采了一大束蘆花,用帕子兜了,抱了個滿懷,心滿意足地上岸來。止水道:“早知娘娘如此貪玩,就該打個燈籠出來,如今看天都黑了。”
不料一句話提醒了驪姞,驪姞道:“打個燈籠出來玩,豈不是更有趣,你快回宮去找兩個燈籠來。”
止水也動了頑皮的心思,回宮去找了兩個燈籠和一盞油燈過來,笑道:“在我們莒國,雖然沒有楚國雲夢澤那樣的大湖,但湖泊河沼也不少,奴婢記得小時候,常和族裏的兄弟姐妹們在河邊抓魚蝦,夜間時分,在水裏放一隻網兜,然後點上一支蠟爐放在旁邊,那些魚啊蝦啊見了亮光跟見了寶貝似的,一個勁地往兜里鑽,一晚上不知能抓多少。”
一番話說得驪嬙興趣盎然,遂讓止水也拿燈籠照着水面,看可有魚蝦過來。果然不多時,來了不少小魚兒,圍着水邊的蘆葦叢,在明晃晃的燈燭照耀下打着轉兒。驪嬙徒手抓了半日,卻什麼也沒抓到,兩人玩了許久,聽見宮中的更鼓已到了戌時,方才罷了手,提着濕漉漉的裙擺上來,往玉蟾宮來。
三人經過假山時,驪嬙還兀自興緻不減,和止水約定了明日再來。忽聽頭頂上傳來一陣響動,假山上似有什麼東西墜下,驪姞還不及抬頭去看,身後的赤奴一把推開驪姞,就地打了幾個滾,只聽轟隆一陣巨向,一塊大石從假山上掉落下來,砸在地上,又滾出了幾丈遠,方才停下。
驪姞和止水都嚇得面無人色,赤奴站起身來,一個騰躍翻上假山去,卻哪裏還有人?
驪姞驚魂甫定地回到玉蟾宮,嚇得一連多日不敢出宮。赤奴回章含宮后,將此事告之驪嬙,驪嬙恨恨道:“這事不必說,必是耿姬她們出的主意,我前幾日讓你打了伊豆和禾秀,她必是報仇來了,改日我定要向主公稟報此事,讓主公給個公斷才好。”
驪嬙第二日天還未明便起床,吩咐下人給她沐浴梳妝,到了隅中時分,將一眾舞伎叫來,命她們將新近操練的一支舞先跳將起來,一面又喊了優師並一眾樂工為其配上雅樂,匏絲合奏,正是晉詭諸最愛聽的鄭樂小調。優師彈琴,樂工吹笙,一時錚錚嚀嚀,嘈嘈切切,箏管合奏,十分恰到好處。再看那一眾舞伎,因着驪嬙多日悉心調教,無不是體態曼妙,一顰一笑皆風情萬種。
因驪嬙嫌晉舞太古板,便將晉舞中那繁複、單調的儀式步態給改了,換上戎人舞蹈的不羈和自如。驪嬙一番打點妥當,又命人擺下了果點,看着快到酉時,估摸晉侯正是政務處理完畢,用膳前的休息時刻,便打發女椒去燕朝請晉侯。
不多時女椒便回來說,“晉侯已到耿夫人的惠安宮用午膳了。”
驪嬙一腔熱情被當頭潑了涼水,哪裏肯甘心,心想:此時如讓人去請晉侯過來,耿姬那裏是斷不肯放的,我偏不信,主公寧可去那老婦處,也不來我這裏。便道:“打發幾個小內豎,守在惠安宮門口,待晉侯出來時,請晉侯速來章含宮,就說我這裏安排下了歌舞,請主公過來賞曲解乏。”
女椒自去安排,驪嬙這時也無心用膳,命舞伎先下去聽令,自已則靠着案幾思忖着,一面讓優師撿那清雅舒緩的曲子奏來聽。
優師撥弄起琴弦,曲聲輕慢,不知不覺間,驪嬙神思恍惚,竟似走到了一處郊野,四周瀰漫著淡淡的霧氣,不辨所以,驪嬙正驚疑間,忽見公子申生在前不急不緩地走,自己趕忙跟上,怎奈腳下似陷進泥淖一般,邁不開步,眼見申生越走越快,與自己相距愈來愈遠,那白色的霧也漸濃,幾乎要將申生的背影吞沒,驪嬙急得大喝一聲,“公子!”忽聽一聲刺耳的“錚嚀”之音,驪嬙睜眼看時,見優師停了撫琴,正目光灼灼地注視着自己。
“娘娘可是醒了?”
“你剛才一直在彈琴么?我竟睡過去了?”
“娘娘可是夢到了什麼?”
驪嬙盯着優師,“你可是聽到了什麼?”
“娘娘,人心本靜,感於音而情自動,五音之中,宮、商、角、徽、羽相應於人之五志,各得其位,自抒其志,僻如,悅於脾,則感於宮音;哀於肺,則感於商音;憂於腎,則感於羽音,小臣剛才一曲適在清徵之音,竟使娘娘思緒大動,可知娘娘是思慮過甚,一言一行皆是於心有違啊!”
驪嬙盯着優師,自己雖常召他奏樂,卻從不曾象今日這般看他仔細。見他眼眸清朗,一抹嘴角的微笑若隱若現,自然也是當世美男子,只是少了申生的英姿勃發,文雅之中更多一分捉摸不定的狡黠。
驪嬙道:“不想樂師大人不僅唱得好歌,奏得好曲,還是滿腹經綸的飽學君子,也不枉我和主公當初提拔你的一番心意。”
“主公和娘娘的提攜之恩小臣銘記在心,必當竭力相報。”
這時女椒過來稟報,剛才打發去請晉侯的人回來了,說東關五差人傳話出來,晉侯今日不來章含宮了,晚上就在惠安宮歇息。下人們只得先行回來向娘娘交差。
驪嬙一時性起,伸手將面前的一盤梨打翻在地,就見優師長身而起,走到案幾前,將地上的一枚梨撿起,放入口中咬將起來。
“你好大膽子。”驪嬙斥道。
“此梨甘甜脆美,本為人間之美味佳果,卻被娘娘擲於地上,枉費了它三年寒暑、櫛風瀝雨方始長成,不如讓小臣成全它的良苦用心罷!”
驪嬙冷笑:“你既這麼愛吃梨,把那果核一併吃了吧,便更有心了。”
優師搖頭輕嘆:“若論有心之人,非娘娘莫屬。”
“此話何意?”
“樂本無情,聽者辨之;梨本無心,怨者生之,娘娘舉手投足間,無不見其心機,可謂心意昭然,如斯若揭,娘娘敢說自己是無心為之?”
驪嬙漸漸平了怒氣,注視優師道:“依樂師大人的說法,我這一舉一動,竟都逃不脫別人的眼去?”
“燕鵲嘈嘈,一絲風吹草動便鳴燥不止,獵手一箭而貫之;唯有狡狐,欲擒之先卻之,欲行之先退之,迷其蹤,藏其心,非獵中高手不能窺其蹤跡。晉侯戎馬半生,征戰無數,可謂精於獵場久矣,天下又有多少人能逃過他的眼呢?”
驪嬙於綉褥上端坐了,肅容道:“樂師一番話,竟讓我刮目相看,難道這世間沒有獵物可以逃出獵者的手去嗎?”
“娘娘,流水無情,何曾因一草一木而停留,日月輝照,只隨四季循環而輪轉,然而流水再急,溝渠可以導之蓄之;日月雖耀,烏雲可以蔽之隱之,縱然再高明的獵手,也是有短處可尋的。”
驪嬙沉默片刻,道:“你先下去吧,讓我一個人呆會兒。”命人把果點賜了優師,自己獨坐寢殿之中,一晚不曾合眼,但聽着宮中的滴漏之聲,到了近天明時分才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