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士蒍勸情
申生出了章含宮,站在宮門口,一時竟猶豫起來。申生今日本應往晉侯處去議事,不料在宮門口撞見苦苦等待晉候召見的驪姬姐妹,那驪嬙本是弱柳之質,又兼心高氣傲,如何受得了這般屈辱,當場昏厥過去。此情此景,申生如何能不出手相助。對驪姬姐妹的感情,申生自已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當初晉侯將姐妹倆納入後宮時,申生也是頗為感傷,但一來君命難違,二來聽聞姐妹倆深受君父寵愛,傷感之餘心下也稍感釋懷,自嘆姐妹倆如能就此榮華一生,也算是各得其所了,不想自己出使周都,數月未歸,回來後宮中已是境移物換,一場祭祀之火使姐妹倆境況大變,方才驪嬙的一番話說得字字血淚,無一不讓申生為之動容。但縱使驪嬙的話千真萬確,自己身為晉詭諸的長子,又怎可行此大逆不道,違綱亂紀之事呢?
申生一時思緒萬端,信步而走,也不知走到了哪裏,到了一處宮門,一抬頭,見兩名衛士齊聲道:“世子可是要見主公,主公已往惠安宮去了。”申生方覺心中一驚,猶豫片刻,返身出了宮城,回自己的世子府去了。
申生剛進府第,門人便稟告說大夫里克譴了門客來,要見公子,已在門房等了半日。申生喚進門客,那門客上前行了禮,告之緣由,原來里克等人因申生剛出使周都回來,要為申生接風洗塵,在里克府上擺了酒席,特地譴人過來相邀。申生當即應允,打發了門客去后,進了內房,讓隗氏給自己換下朝服,穿上便服,便策馬往裏克府上來。
此時里克府中已聚了不少人,皆是與世子平日交往密切,在朝中擔任要職的卿士大夫,此番應里克提議,無不欣然而往,欲與世子一聚為歡。
申生行至里府門口時,里克早已攜眾位大夫在門口相侯,將申生奉入宴席,請申生上首坐了,眾人依次入坐。這些人皆是申生的故交舊友,下首第一人是國舅狐突、依次是大司徒士蒍,都司馬里克,然後是中大夫先友、丕鄭,下大夫共華、賈華、叔堅、累虎等人。
里克率先舉起酒爵道:“世子此番受主公重託,出使周都,朝見天子,可見主公對世子的倚重!”
先友也起身道:“主公讓世子對內行監國之重任,對外又讓世子聯絡與周王的關係,可謂是主公的左膀右臂!世子不僅是晉國的棟樑,也是眾臣的楷模,民眾的期望,世子此番出使勞苦功高,讓我們先敬世子一杯。”
當下眾人紛紛起身,舉爵向申生慶賀,申生也滿斟了酒,起身還禮道:“諸位實在過譽,我身為長子,晉國世子,不過是盡分內之責,若論晉國之股肱,當屬各位在坐之士。我能有今日之成就,全賴各位傾力扶持,請讓我回敬各位一杯。”
眾人各有一番客套恭敬之辭,幾巡敬酒下來,彼此酒酣耳熱,慢慢地就隨意了。里克是個最愛杯中物的,幾杯下肚,就覺得那酒爵太過小巧,喝酒不過癮,讓人換了大碗上來。又嫌僕人倒酒太拘束,乾脆把身邊的僕人打發走了,自己提了個酒瓮,一碗一碗地倒着喝。
里克喊來樂工,擺上鐘磬、木柷等,一面聽那鐘磬合奏,一面將手裏的長箸隨着節拍敲打面前的案幾和銅簋,聽得高興,一時手舞足蹈起來。眾人都是見慣了里克的情形的,且彼此都熟悉,也不以為意,更有甚者,見此情景也大聲應和起來。在座都是久經沙場的將領,唱起歌來自是通徹肺腑,氣盪胸臆,一時大殿裏杯籌交錯,粗獷豪放之音激蕩大殿,好不熱鬧的景象。
里克幾碗酒下肚,藉著酒意向申生道:“公子,聽說你新娶了個赤狄的女人,怎麼不帶出來,讓我們也看看呢?”
先友放下手中的鹿肉,道:“里大夫,快收收你的口水吧!世子的姬妾,不用說也是閨閣嬌女,千姿百媚的,哪裏敢帶出來見你這種大老粗?”
里克道:“呸!戎狄的女人我見得多了,我府上就有幾個打雜役的女僕,和中原女人相比,皮粗肉糙的,委實不經看,但就是扛得住,不象那些個嬌滴滴的中原女子,一晚上不找兩三個根本扛不住。”
眾人大笑,丕鄭笑道:“赤狄的女人,據說和別國的又有不同,別看赤狄的男人個個象野狼似的,女人們卻是剛中帶柔,那腰肢軟得跟剛褪了毛的狐狸似的,摸哪哪就軟。”
又是一陣爆笑,眾人皆道:“此事真與不真,只有世子自己知道了!”
賈華道:“難不成戎狄的女人都是好的,晉侯娶了兩個戎女,便整日在後宮粘着不上朝,世子還未大婚,先要了個戎女回來,往後咱哥兒幾個都得往戎狄去找老婆了!”
這邊一眾人在說笑,申生只皺眉不語,聽他們提及驪姬姐妹,心中很是不快。
里克道:“可恨我幾次主動請纓,想與那赤狄大幹一場,也好擄幾個女子來,主公偏不同意,這麼多年來,我跟着主公南征北戰,凈拿些周邊不起眼的小國開打,雖都拿下了,卻每每不暢快,不知何時也能與赤狄來一場硬仗,方顯我晉國霸氣。”
士蒍道:“主公自有他有道理,赤狄蠻夷殘虐貪狠,且行蹤不定,難以聚而殲之,並非是我晉國一國的難事,對諸侯各國來說俱是大患,主公之策是對赤狄以安撫為主,並賂之以利,一來可以借戎狄牽制中原諸國,二來也可以騰出手來對付周邊諸候小國,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用兵。”
狐突在一旁點頭:“司徒大人所見甚是。主公讓世子娶那隗氏,用意便在此處。相比赤狄,虢、虞兩國方是主公的心頭之患。這兩國雖小,卻地處要衝之地,是我國通往東方各國的必經之路,如今我國時常受他鉗制,令主公如梗在喉,吐之不得,咽之不能啊!”
狐突轉向申生:“世子輔佐主公左右,自需揣摩上意,此處關鍵不可不知啊!”
申生道:“舅爺肺腑之言,申兒自當銘記在心!”
狐突略一遲疑,又道:“公子,主公此番讓你出使周都,難道不曾提出為你娶一房正室夫人之事么?”
“君父曾向孩兒提過,只是孩兒覺得目下應以軍務政事為先,暫不願為兒女妻妾之事所累,因而謝絕了君父的好意!”
“世子糊塗了。你雖身為世子,卻因娘親早亡,宮中無人扶持,不比其他的公子們,雖還年幼,身邊都有人幫襯着。晉侯現在年富力強,難保不再有幾個寵愛的姬妾,將來生下小公子,到時對世子可十分不利啊!依我看,不如世子向主公提議,娶齊國一房公主為正室,一來齊國原是世子的母家,比別的國家更為親切;二來齊國如今日漸強盛,大有號令天下之勢。世子若能與齊國結了親,世子之位當是穩固無虞的了。”
士蒍在一旁道:“若要迎娶齊國公主,還需早日打點才是。聽聞各國前往臨淄求親之人不絕於道,齊侯膝下不過七位公子,八位公主,前來求親之國卻絡繹不絕,齊國但凡有封地有官位的卿士人家,其子女也紛紛認了齊侯為乾爹,認了各宮的夫人為乾娘,瞅着有那風土還合宜的國家來聘,便充了公主嫁出去。”
申生聽了只默不作聲。
狐突輕嘆一口氣道:“公子,我知你素來心高氣傲,不肯去遷就別人,做那攀仰附高之事,只是此事關係重大,你可要斟酌好了。唉,你娘親若在,這婚事便早替你籌謀下了。”
這裏一眾人痛飲了一晚上,將近亥時才各自散了。里克已是喝得說話含糊,腳步踉蹌,猶自喊着要將申生送至世子府,誰知剛出了門便一個趔趄倒在地上,登時打時呼來,再起不來了。眾人只好命人將里克抬進去,一面將申生送至門口。
申生坐上馬車,贊為其駕車,正欲揚鞭而去,士蒍上前拉住韁繩道:“世子,且慢走。小臣適才有一句話不曾說,公子是明白人,小臣與公子名為君臣,實為推腹之交,這句話世子縱然不愛聽我卻不得不說。”
申生忙道:“子輿兄何出此言!有話但說無妨!”
“世子今日可是在燕寢門口見着驪姬了?聽說世子救了昏倒在地的驪姬,世子救人於危急,本是君子之為,值得稱道,只是世子也需避嫌才是。如今驪姬姐妹遭人口誅筆伐,晉侯態度曖昧,讓人不辨究竟,人人都知驪姬姐妹是世子從千里迢迢的驪戎帶回來的,公子更應遠着點她們才是!”
申生聽罷,也不好多說什麼,只道了聲多謝提醒,便坐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