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針(下)
“然後呢?”捕神問我。馬車的車輪壓過一塊突起的石頭,顛簸了一下。
“之後第二天中午里正就派人來把人偶給取走了。”我靠在車架上慢悠悠的說道。捕神白了我一眼,有些怒意的說:“我說的是接下來的事情。你把那根針刺進人偶的天靈裏面肯定是有蹊蹺的!”
我笑了,無奈的看着捕神:“你的感覺果然敏銳的和別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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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里正就再次出現我家裏,神色慌張的將那口箱子取走了。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百里申站在我身邊,有些生氣的問道:“公子,你就真的不收他一文錢么?就這種人?”
我拍了拍百里申的肩膀,話裏有話的說道:“就算收他的錢也沒有什麼意義了。”然後便走回房間,百里申在後面一頭霧水的看着我,想追上來問個明白,但是他知道我的性格,要是不願意說的話是肯定不會告訴他的。
後來我聽人說,珏村裡正家裏鬧鬼,除了里正夫人之外其餘所有的人都不明不白的慘死了,其中里正尤為凄慘,他的渾身被無數的鋼針刺得不成人形,屍體高高的被懸挂在房樑上,雙眼暴突着,死相格外恐怖。而周纔則是嚇死的,他蜷縮在牆角,臉色青紫,表情極度扭曲,看來是膽被嚇破了。
而里正夫人則平靜的離開了里正家,再也沒有出現過。有人紛紛議論是不是里正夫人下的毒手,也有人說是里正平日裏作惡太多,招惹到了朝中權貴,這才慘遭毒手。
其實只有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在那之後的不久我曾在此前往過珏村,在後山裡正家公子的墳墓里,挖出了一具破破爛爛的人偶,然後用火燒掉了。看來事情果然了我預料到的一模一樣。我只能感嘆一聲,從山坡上凝視着這個安寧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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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捕神問我。
“里正是被自己兒子的怨靈殺死的。”我輕描淡寫的說道:“而里正的兒子是被裏正殺死的。這樣說,你能明白一些了吧?”
捕神思索了一陣,然後緩緩的問:“莫非和那些針有關?”
我點了點頭,說道:“後來我才知道,里正急於加官進爵,便想出了向王城之中的達官權貴貢獻回春丹藥的方法,而其中一副藥引便是親生兒子的雙眼。於是喪心病狂的里正就害死了自己的兒子,想將他的雙眼挖出來煉製丹藥。”
“虎毒還不食子呢!他怎麼能為了自己的官路想到這個傷天害理的方法!”捕神氣氛的咆哮道。
“這也難怪,珏村之前依靠着進貢玉石曾經富庶一方,然後突然之前蕭條,曾經腰纏萬貫的里正心裏一定不會平衡的。”我幽幽的說道。
馬車轉了一個彎,從山道上駛了出來。
“那那些針是怎麼害死里正的兒子呢?”捕神依舊不解的問道。
“是魘鎮。”我有些黯然的說道:“那間屋子裏被移動過的書櫃正好是西南方向,也就是里鬼門的方向。里正一定是將魘鎮的草人放在那個角落,然後將鋼針埋進自己兒子的枕頭裏面。枕頭上那些奇怪的符號我一直覺得眼熟,後來才想起來那些符號是用來召鬼的。”
“那些針呢?”
“那些針可以說是媒介吧。”我嘆了口氣:“通常的魘鎮之術只能讓受術者喪失心智,瘋癲發狂,但是有了針這樣的媒介就不同了。鬼門大開的時候最忌諱貼身之物中有尖銳鋒利的東西,如果有的話,那些被招來的冤魂厲鬼就會用媒介之法置那人於死地。比如說媒介是枕頭裏的針,則那人便會死於被針貫穿頭部。如果是刀的話,那人便會喪命於刀鋒之下。”
“難怪里正兒子死的時候才猶如犯了頭風一般。”捕神恍然大悟道。
“然後如里正所願,他兒子在第二天便死了。他欣喜之餘開始擔憂萬一孩子的屍首被看出異樣就麻煩了,所以他找到我,想讓我幫助他做一個兒子的人偶,以便在下葬的時候可以掩人耳目。但是只可惜那個裏正的心理素質太差,破綻百出,這才引起了我的懷疑,於是當晚我就去公子的房間查看,果然被我發現了那些針。”
“那裏正是怎麼死的?”捕神盯着我,嚴肅的問道:“不會是你做的手腳吧?”
“你說呢?”我輕輕的笑了一下,說道:“但凡中魘鎮之術枉死之人必定會化作冤魂,就算是我不做那些手腳,里正也遲早會被公子的冤魂害死的,我只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畫皮人偶之所以活靈活現是靠那些依附在人偶上的魂魄,大部分的人偶上面的魂魄是那些鄉間散魂,沒有怨氣的,但是如果一個枉死之人被做成人偶,再將致死他的媒介放在他的身體裏面的話,那麼他的亡魂便會附在人偶之上向害死他的人索命的,所以我才會將那根針刺在人偶的天靈之中。待里正將人偶帶回家之後,自己便被冤魂結果了性命。”
捕神咬着牙,怒目圓睜的瞪着我,低低的說道:“你這樣和草菅人命有什麼區別?”
“確實沒什麼區別,”我無奈地說道:“我只是想替公子的亡魂完成一樁心愿罷了。畢竟里正用的是魘鎮之術,這種事情就算是去衙門申訴,哪個敢接?再者現在時局動蕩,而珏村又幾乎可以說是與世隔絕,里正才能在村子裏面作威作福,誰敢去告?”
捕神突然沉默了,良久都沒與說話。我也枕在背在腦後的雙手上,看着前面的一片略顯荒蕪的田地,已經是初夏了,但是地裏面絲毫沒有播種的痕迹,只有被陽光烤的龜裂開的一條條明顯的裂痕,明晃晃的佈滿了視野。
講過這個故事,我和捕神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從他凝重的臉色可以看的出來,他長久以來一直堅信的某些事情正在動搖着。
“喂,我說,”我叫他:“如煙到底怎麼了?”
聽到如煙這個名字,他才回過神來,臉色黯然的說道:“如煙從上個月開始便經常陷入昏迷,我擔心她可能熬不了太久時間了。”悲傷之情溢於言表。我點了點頭,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六年了,也是時候了。然後我輕輕的問捕神道:“如果如煙則此真的離開了,你會怎麼辦?”
捕神凄笑道:“如煙能和我在一起六年,我已經很滿足了,畢竟她本就應該是已死之人了。如果這次她真的離我而去,也算是天意吧,她能好好的安息我也就沒什麼可挂念的了。”說罷,眼圈竟泛起了紅色。
我別過頭去,不再說話。是啊,如煙本應是已死之人,只不過被我的邪門異術延續了六年的生命罷了,我不知道這六年來身為人偶的如煙是如何熬過來的,靈魂被囚禁在一具小小的人偶上面無法超生,這是相當痛苦的。但是能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如煙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樁心愿了吧。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們已經趕到了寧州府的範圍之內。熟悉的景色再度映入眼帘,只是更加的蕭條罷了。六年了,已經六年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了。我感慨道,心裏突然湧起一絲酸楚,父親的墳也應該快被雜草蓋滿了吧。
寧州確實沒怎麼變化,街道還是和印象中的一樣。捕神驅車來到一個乾淨整潔的院落門前,停了下來。
“你們就住在這裏么?”我跳下車,打量着這個小院。
“是啊,六年了。”捕神將馬車套好,推開院門,輕聲說道:“公子請進吧,如煙她就在裏面。”然後徑直的走進屋子。我跟着捕神走進了這間略顯昏暗的小屋,在微弱的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靜靜的躺在踏上,一動不動。
我慢慢的走了過去,打量着這張熟悉的臉龐,如煙還是那麼美麗,就像六年前的那個細雨的清明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沒有任何變化。是啊,因為此刻的她只是一具人偶罷了,不會有任何年齡的變化的。
捕神坐到如煙身邊,撫摸着她散下來的長發,哽咽地說道:“如煙這幾天一直在沉睡,我怕她真的醒不過來了。”
我拍了拍捕神的肩膀,說道:“你讓開一下。”捕神站起身,站到我身後。我俯下身去,看着如煙沉睡的臉龐。她的眼瞼在微微的跳動着。我輕輕的喚道:“如煙。”
如煙的緊閉的雙目居然動了一下,然後她緩緩的睜開眼睛,看到了我,臉上露出一絲欣喜的表情,。她微弱的說道:“季公子,你來了......”
我點了點頭,然後對捕神輕聲說道:“捕神,有什麼話快和如煙說吧,如煙她......支撐不過今天的亥時了。”
捕神僵住了,他獃獃的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神中儘是悲傷。半晌,他突然發瘋一般的撲過來。死死的拉住我的衣領,對我歇斯底里的吼道:“不會的,不會的!你說過要救活如煙的!你說過的!你可以再做一個人偶給如煙對不對?!你告訴我你能救活如煙的!你能的!”捕神的力道出奇的大,我整個人都幾乎被他從地上提了起來。我閉着眼睛,任憑他瘋狂的搖動着我。我只能輕輕的說:“對不起捕神,這次我真的無能為力了。”
捕神整個人呆住了,手漸漸的鬆開了,然後他緩慢的走到如煙的榻前,跪了下來,緊緊地握着如煙的手,淚如雨下。如煙淺淺的微笑着,對捕神細語般的說道:“捕神大哥,不要難過,如煙本是已死之人,全憑季公子才能和捕神大哥在一起廝守六年,如煙已經很滿足了。捕神大哥,答應我不要再傷心了,如煙下輩子一定還要遇到捕神大哥,所以,你就讓如煙安心的離開吧。”
捕神抬起淚水縱橫的臉,凝望着如煙,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如煙輕輕的撫摸着捕神的臉頰,微笑着呢喃道:“如煙最開心的事情,就是遇到了捕神大哥......”然後抬起頭看着我,輕輕的說道:“多謝公子成全......”
然後外面傳來打更人敲鑼的聲音,已經過了亥時了。我突然伸出手,將捕神從如煙面前拉了起來,力道之大讓捕神也嚇了一跳。然後我伸出手在如煙身體的上方畫了一個十字,如煙的身體霎時間被憑空騰起的藍色的火焰所包裹着。
“不!――”捕神大叫一聲,想要衝過去,但是被我死死的拉住。
火光中,如煙的表情寧靜而安詳。她的目光穿過火焰,停留在悲痛欲絕的捕神的身上。絲縷般的聲音漸漸的傳來,是如煙在對捕神最後的訴說著:“捕神大哥,我們來世再見。”捕神幾乎已經要癱倒在地上,決堤一般的淚水在他堅毅的臉上肆虐着。我攙扶着這個平日裏如鋼鐵般堅毅的漢子,心裏像是被刀割一般不是滋味。
“六載寒暑,只消徘徊伊人畔,對影雙眸,前世今生訴因緣。離別愁苦,相聚短歡,何嘗不若千絲萬縷縈繞,來世相見,煙雨中,青岡之上,獨守故人怨。”
藍色的火光漸漸的消隱,房間一切如常,只是,如煙已經不見了。
我緩緩的走出門,站在院子裏,抬頭仰視着天空中被烏雲分割出來的不規則的陰影,心中異常的壓抑。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耳邊卻開始嗡嗡作響起來。
捕神來到我身邊,靜靜地看着我,低低的說道:“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我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一定會來找你的對不對?”捕神的聲音中夾雜着哀傷。
“是的。”我只能無奈的說道:“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回來找你的。”
“為什麼?”
“像如煙這種畫皮人偶,只能撐過六年。”我平靜的說道:“之後她的魂魄要麼會安靜的離開人偶的身體轉世投胎,要麼會變成惡靈。你也不想看到如煙變成惡靈的樣子對么?”捕神在一旁,沒有說話。
“其實我完全可以再為如煙製作一副人偶,但是......”我黯然的說道:“偶靈被偶體束縛的時間越長,就會越不穩定,怨氣也會越來越重,到最後恐怕會變得無法收場。我想,你也不想看到如煙徹底的變成怨靈無法轉世只能被破魔劍斬得魂飛魄散的樣子吧?”
捕神痛苦的點了點頭。
“所以,還是讓如煙安靜的去吧。也許,你們來生真的還會相見呢。”我輕輕的說道,然後走出小院。
“季公子你要去哪?”捕神追了出來問道。
“我去亡父的墓去祭拜一下。”我凝望着遠處那輪廓依稀的山坡說道。
“然後呢?”
“當然是逃命啊。”我轉過身,衝著捕神壞笑了一下:“難不成留在這裏等着被你抓起來啊?”然後沖他擺了擺手,大步踏進夜色中。
“我一定會抓到你的!”捕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我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情緒,是好笑,是壓抑,是悲傷,我也說不清楚了,我突然抬起頭,仰天大笑。然後漸漸有溫熱的液體從我眼睛中流出,沿着臉頰,浸濕了衣衫。
陰沉的黑夜中似乎有了一陣暖意,透過雲縫之中的月光,安寧的灑在寂靜的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