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針(中)
我居然迷迷糊糊的睡了兩三個時辰,當里正把我搖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深秋時節晝短夜長,整個房間也被一團冷氣包裹着。里正對我說道:“季公子,請前來用膳吧。”我有些疲倦的搖搖頭,說道:“多謝大人的好意,只是在下身體有些不是,請大人見諒。”
里正有些失望的“哦”了一聲,說道:“那季公子安心休養吧,我就不打擾了。”
“大人慢走。”
里正走出了房間,將門關上了。我躺回到床上,開始漫無目的的思索着白天所見到的一切,古怪的村莊,公子的暴斃,瘋癲的夫人,還有閃爍其詞的里正,以及周才口中說的下人們的猜測,然後我猛地從床上坐起,呼喚道:“周才!”
周才急忙推門進來,對我說道:“公子有何吩咐?”
我走過去將門關好,然後轉過身問道:“周才,我想知道公子去世的時候具體的情況,越詳細越好。”
周才面露難色,支吾的說道:“這個......公子......”
我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丟給周才。周才看到銀子眼睛都快掉到地上了,他急忙將銀子收好,對我說道:“公子想知道什麼,小的一定據實相告。”
“很好。”我滿意的看着周才,然後壓低聲音問道:“公子死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常?”
周才思索了一陣,慢慢的說:“好像沒什麼異常,那天午時剛過公子就跑去河邊玩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回來了,然後就嚷嚷頭痛,老爺說可能是天寒頭風,便使喚下人趕緊去找郎中,但是郎中還沒到公子便已經氣絕了。”說到最後周才已經惋惜的幾欲垂淚而下了。
我默默的聽着周才的講述,心裏面開始思忖着,究竟是什麼可以讓一個活蹦亂跳的孩童在那麼短的時間裏瞬間斃命,這裏面確實有些蹊蹺。於是我打斷在不停念着可惜的周才,冷冷的對他說道:“周才,里正大人一般什麼時候就寢?”
“啊?”周才愣了一下,然後思索了一下說:“應該快了吧?老爺睡得很早的。”
我點了點頭,對周才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一些。周才疑惑的走過來,將耳朵附了過來,我在他耳邊輕輕的說到:“你先出去,不要聲張,然後戌時的時候來找我。”
“為什麼?”周才不解的問道。
“不要問那麼多為什麼,”我低低的對他說:“到時候你來便是了,好處肯定少不了你的。”然後又拿出一錠銀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周才兩眼頓時冒出貪婪的光,一個勁兒的點頭,退了出去。我不由得冷笑一聲,感嘆這個見錢眼開的傢伙。然後不由得對剛才為了撬開周才的嘴兒一下子砸出去的一錠銀子感到惋惜。明明是來做生意的,卻倒先賠了錢。不過出於敏銳的直覺,我感覺事情肯定不像里正說的那麼簡單。
顏色漸濃,房間裏的寒意越來越重了。我披上了隨身攜帶的斗篷,開始在房間裏漫無目的的晃蕩着。不久便以入了戌時,這時傳了輕微的敲門聲,周才的聲音飄了進來:“季公子,我能進來么?”
“進來吧。”
房門悄悄的打開,周才的身影一下子閃了進來。我將一錠銀子扔給他,他急忙歡天喜地的將銀子揣進懷裏,然後輕聲說道:“公子有什麼吩咐?”
“帶我去公子的房間去看看。”我嚴肅的對他說道。
“什麼?”周才幾乎嚇了個趔趄,下巴都幾乎快要掉到地上了,他渾身哆嗦,結結巴巴的說道:“這......這......不大好吧?公子的房間......會不會有怨靈啊?”
我白了周才一眼,冷冷的說道:“怎麼,拿了銀子還想不辦事啊?”然後淡定自若的觀察着周才的反應,我幾乎能預料到這個見錢眼開的傢伙接下來的反應。
周才咬着牙猶豫了一陣,這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說:“好吧,公子請隨我來。”然後打開房門,一溜煙的鑽了出去,我也緊緊的跟在他的身後。
這裏正的府第實際上確實沒有看起來那麼大,裏面擁擁擠擠的,七扭八拐的,就連那小路也開始變得異常狹窄,甚至只能容納進一個人通過。一種壓抑的感覺不由得油然而生,彷彿黑暗中會隨時伸出無數雙手,扼住你的咽喉一樣。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噁心的感覺開始在為你翻滾。
“季公子,到了。”周才的聲音幽幽的鑽進了我的耳朵,我回過神來,抬頭定睛一看,一扇漆黑的門出現在眼前。我輕輕的推了推,門被碩大的鎖頭鎖住了。我轉過頭問周才:“有沒有鑰匙?”周才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公子房間的鑰匙是老爺親自保管的,我們這等下人怎麼會有啊?”
公子房門的鑰匙是里正親自保管?我哼了一聲,然後用手輕輕的撫摸着那枚碩大的鎖頭,然後猛的一用力,只聽咔嚓一聲悶響,那鎖頭竟然被我整齊的扭斷了。周才瞪大了眼睛盯着我,半晌說不出話來。我白了他一眼,指了指裏面,說:“進去吧。”然後抬腳踏進了公子的房間,而周才也哆哆嗦嗦的跟了進來。
走進這個房間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似乎多了什麼,卻又似乎少了什麼。周才瑟縮在角落裏大氣也不敢出,我圍繞着這件狹小陰暗,同時還散發著霉味的房間一圈圈的走着,然後在一個角落裏停了下來。
那裏的地面上清晰的呈現着什麼沉重的東西被移動過的痕迹。
我指了指那個清晰的印記,問周才:“這裏原來是什麼?”
“我記得好像是一個書柜子,是老爺家傳的。”周才回答道。
書柜子?我冷笑了一聲,微微仰頭望向窗外有些陰森的月光,喃喃自語道:“子時末,鬼門大開,里鬼門之方若有尖利血腥不詳之物,則必惹其襲之。哼,這招做的夠絕的了。”然後目光漸漸向身後看去,床榻上被褥整齊得碼在一角,下一瞬間,我終於發現房間裏多了什麼了。
床上多了一個枕頭,一個顏色詭異的枕頭放在那疊被褥之上,顏色似乎與那被褥融為一體,難怪一開始的時候我沒有察覺到。我走上前去拿起那個枕頭,仔細的端詳着。
那個枕頭小小的,正適合黃髮垂髫年紀的孩童枕睡,但是上面的圖案卻有些詭異,是一些歪歪扭扭的符號,像是什麼人在上面胡亂塗寫的一般,但卻格外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時間卻想不起來。我只好嘆了口氣,將枕頭翻了個面,剛要仔細研看上面的紋路的時候――
尖銳的觸感猝不及防的刺進了我的手指!我猛的一縮手,一個清晰的刺痕出現在食指中央,但卻沒有流血。我急忙俯下身去,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巧鋒利的匕首將枕頭從中間割開。之後,我看清了刺痛我的事物的真面目了。
三根銀針明晃晃的排列在枕頭的絮中,在月光的照射下散發著陰森的寒光。
我注視着那三根尖銳的事物,一種猙獰的笑開始從我嘴邊蔓延開來。我冷冷的說道:“原來是這麼回事。”然後抬起頭,對周才說道:“你可以回去了,今晚的事情別聲張,不然有你好下場。”可能是剛才我扭斷鎖頭的動作和此刻眼神中充滿的濃重的戾氣,周才不由得大大的打了一個寒戰,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戰戰兢兢的說道:“懂......懂了......”然後逃命一般的奔出這狹小壓抑的房間。
我看着他屁滾尿流的背影,嘲笑了一聲,然後看着那張小巧的床榻和上面被我劃開的枕頭,長嘆一聲,輕聲說道:“公子,我都知道了......”之後轉身離開小屋,關上了門。那把被我扭斷了的鎖頭靜靜的躺在地面上。我撿起來,按原樣扣在門上,然後手中陡然騰起一陣幽藍色的火焰。待火光消散,那把鎖頭安好如初。我凝視着這扇如同鬼門關一樣的門良久,心情沉重的轉過身,向客房走去。
走過那條狹長蜿蜒的小路,跨院的天井已經在慘淡的月光中隱約可見了。我剛要回房的時候,一個人影從不遠處的房門閃了出來,賊一般的向正廳的靈堂溜去。心頭一凜,便悄然跟了上去。待走到月光明亮的地方時,我仔細的辨認着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里正!
里正懷裏抱着什麼東西,神色詭異的向靈堂走去,同時還警覺的打量着四周。我無聲無息的跟在他身後,黑色的衣服讓我巧妙的隱藏在黑暗裏。我就這麼不聲不響的尾隨里正來到那比白綾遮蓋的靈堂之中。遠遠的,藉著月光,我便看到了那棺材上方隱隱盤旋着的濃重的怨氣。於是我在靈堂與跨院的地方停了下來,靜靜的觀察着裏面發生的事情。
只見里正來到棺木面前,一下子跪了下來,眼淚縱橫的低低的念道:“兒啊,不要怪爹爹啊,爹爹這麼做也是無奈之下的下下策啊。你要是有知,便體諒體諒爹爹吧。”然後取出懷裏抱着的事物,放在地上。
我一眼便認出來了,是驅魔的酒。只見里正打開那壇酒,澆在棺材的蓋子上。棺木頓時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響,就彷彿被掐住脖子時發出的掙扎聲,伴隨着一陣濃烈的白煙,聲音戛然而止,靈堂里重歸寂靜,只剩下被風吹得漫天飛舞的白綾在空中猙獰的發出拍打的聲音。里正站起身,抬頭看向那些白色如蛇一般的布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之後慌忙奔出靈堂,向卧房的方向跑去。
待里正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我從門後轉了出來,坐在那小小的棺木前,用手摩挲着那被酒浸濕的木質,幽幽的說道:“有這樣的爹,不知道是你的不幸,還是他自己的悲哀呢。”然後站起身,回到了客房。
接下來的兩天裏相安無事,我似乎對那晚發生的事情隻字不提。白天我就在小村的周圍四處閑逛,而村民們看見我,眼神也有了一絲善意。周才開始對我諱莫如深,每次有事情招呼他的時候他都顯得有些害怕,生怕我一個興起把他的腦袋像那把鎖一樣給扭下來。而我只能裝作視而不見。
兩天過得很快,一轉眼就到了公子的頭七。整個宅子靜得怕人,所有的人都躲在房間裏不敢出來。尤其是里正,更是將房門緊緊地鎖死。夫人倒是平靜得多,做完了法事便回到了房間裏面低低的啜泣,恐懼和不安的氣氛籠罩在這個各自心懷鬼胎的府第之中。
不知不覺的,已經到了深夜了。外面颳起了大風,吹得門窗噼啪直響。我熄滅了蠟燭,坐在房間裏。外面沒有月光,所以就算是熄了蠟燭也無法看清外面事物的影子。
啪!啪!啪!
三聲清脆的敲門聲突兀的響起在寂靜的空間中,與此同時,陰冷的氣息沿着門縫鑽了進來,整個房間中充斥着令人壓抑的寒意。
“公子不記得了么?我便是兩日之前和您說話的那個人啊。”我微笑着對門外的事物說道。然後敲門聲停止了,像是有什麼東西嗚咽了一聲,然後房間裏的那股寒意慢慢的退散開來。我收起笑容,臉色凝重的注視着眼前的門窗,然後嘆了口氣,翻身睡下。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便起床了,里正已經在正廳等我了。從氣色來看,他昨晚一定沒有睡好。倒是夫人已經恢復了平靜,安穩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靈堂也已經撤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口有些發暗的棺材。
“周才,帶夫人下去吧。”周才應了一聲,攙扶着夫人離開了正廳。之後里正走過來對我說:“季公子,請開館吧。”眼神不經意的瞟了那具棺材一眼,然後身體顫抖了一下。
我裝作沒有看到的樣子,走到棺材前,點燃三炷香,拜了拜,朗聲說道:“公子,在下絕非有意冒犯公子安息,只是令堂因喪子之痛傷心欲絕,因此令尊大人特地懇請在下製作畫皮玩偶一具,需要公子容貌以作參考,所以,在下得罪了。”然後我手重重的一揮,棺材的蓋子整個爆裂開來,脫落倒地上。里正大叫一聲,後退了好幾步。
棺材裏面冒着陣陣青煙,我從懷中取出一張直,放入棺材之中,然後將酒倒入期內,伴隨着一陣詭異的味道,我將那張紙迅速抽出,一張天真安詳的孩童的畫像然已拓在了那張紙上。我站起身,對里正說道:“請大人過目,公子容貌是不是如此。”
里正畏縮着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拓相,然後慌忙點頭說道:“是,是,簡直一模一樣。”眼神中充滿了恐懼。
我冷笑一聲,將拓相揣入懷中,對里正說道:“那就煩勞大人明日午時來我府上領取吧。”然後向門外走去。
身後的里正急忙點頭應聲道:“哎,哎,沒問題。那需要多少價錢呢?”
我停住了腳步,轉過頭,對里正詭異的一笑,說道:“分文不取。”然後留下滿臉錯愕的里正離開了這座令人作嘔的府第。
回到洛陽的家中已經幾近黃昏了,百里申早就在門口焦急的等着我了。看到我回來了,那傢伙急忙跑過來,委屈的說道:“公子你怎麼才回來啊,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
我笑了笑,詫異的問道:“我不是給你留了字條了么?”
“是啊,”百里申有些無奈的說道:“我半個時辰前才看到。”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百里申也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腦後,然後問道“公子這回又接了什麼生意了?”
我心中一沉,嘆了口氣,說道:“一單很不美好的生意。”然後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了百里申,百里申聽完之後氣的一腳踢在院落的樹上,大叫道:“虎毒不食子,這也太過分了!公子,這種生意你也接?”
“為什麼不接,”我慢悠悠的說道:“我們是生意人,這種事情不歸我們管。我們呢,只管賺錢養活自己就好了。”然後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鐵門,對百里申說道:“我要工作了。”百里申黑着臉“哦”了一聲,便轉身離開了。
我關上了房門,點燃四盞油燈,開始製作起那具小小的畫皮人偶來,骨架和填充輕車熟路,當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已經是戌時了。我將一張皮革裹在小小的骨架上,之後將懷中的拓相連同那具散開的半成品用藍色的火焰包裹起來,火焰熄滅之後用?絲銀針將邊緣整齊光滑的縫合起來。慢慢的,一個面容清秀的可愛的小男孩便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心情沉重的嘆了一口氣,然後從懷中取出另一件事物。
一根頎長的銀針!
我仔細的端詳着那根從里正家帶出來的銀針,然後猛的將它刺進了那具人偶的天靈之中。人偶那緊閉着的眼瞼似乎動了動,我小心翼翼的將那具人偶放在一口空箱子中,熄滅油燈,走出了房間。
門口的百里申看到我出來了,驚奇的問道:“公子,今天怎麼這麼早?亥時還沒有到呢。”
我笑了笑,輕鬆地說道:“提前結束工作,早點休息啊。”之後便面色凝重的看着天上那彎微弱的殘月,不由得出神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