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桃骨(上)
從寧州回來之後我便不幸的感染了風寒,整整卧床了三天,其間百里申照顧着我,我也推掉了所有的工作,病怏怏的歪在榻上裹着棉被百無聊賴的看着很早以前流傳下的竹簡。外面已經開始悶熱了起來,看書的間隙抬頭看看外面明媚的陽光,不由得打了一個大大的冷戰,繼續埋頭看書。
“公子,你說你這麼拚命幹什麼,”百里申一面碎碎念一面給我將煎好的葯倒在碗裏:“最後也沒有挽救回如煙姑娘的性命。”言語之間夾雜着惋惜。
我無力的白了他一眼,幽幽的說道:“我去不是挽救如煙姑娘的性命的,而是去挽救捕神的性命的。如煙姑娘那種情況,最好的可能就是變成厲靈,到時候就麻煩了。所以還不如讓她早點安息,轉世投胎呢。”
百里申悶悶的點了點頭,將那碗苦藥遞給我,說道:“公子把葯喝了吧,這樣就能早點康復了。”
“哎喲,怎麼又要喝葯啊。”我苦着臉看着那一碗令人作嘔的苦水,拉着長音抱怨着。百里申那傢伙倒是很堅決,將那碗葯塞到我鼻子下面,擺出不容推遲的臉色。我只好無奈的捏着鼻子將那碗深褐色的液體灌了下去,然後苦着臉繼續看書。
這時一個身影走進屋子裏,然後百里申發出了一聲驚恐的輕嘆。我抬起頭,卻看到了捕神站在我面前。我拉着臉說道:“我說你不是吧?我這生着病呢,你就趁人之危的要來抓我?”
捕神笑了笑,搖着頭說道:“今天我不是來抓公子的,而是向公子道謝來的。”
我瞪大了眼睛:“道謝?你沒事吧?莫不成你也偶感風寒了?”
捕神沉沉的說道:“我是為如煙的事情來向公子道謝的,昨夜如煙託夢給我,告訴我了事情的原委,若不是公子及時趕到,恐怕如煙就會變成厲鬼了,也許讓她轉生是一件好事,只要她能幸福,我也就安心了。”說道後面聲音中開始混雜着淡淡的悲傷。
我看着他,輕聲說道:“如煙開心就很好了,放心吧,你們會再見面的。”
捕神重重的點了點頭,然後拿起我適才在看的竹簡,皺着眉頭讀者上面扭扭曲曲的古體字:“桃靈引?這是什麼東西?”
“一本前朝留下來的古卷,具體是什麼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說的是桃木辟邪之類的事情。”我坐起身,靠在枕頭上,神秘的說道:“說到桃木,我倒是有一個故事,不知道捕神是不是感興趣呢?”
捕神似乎對我聽的故事上了癮,毫不客氣的坐在椅子上,說道:“當然有興趣,公子請將。”
“我擔心你聽完之後會直接把我從床上扔到衙門裏。”我斜着眼睛看着他,果然捕神的臉又綠了起來,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放心吧,不會的。”
“好吧,這是去年發生的事情,”我調整了一下坐姿,然自己舒服一些:“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去年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吧,洛陽城中趙員外一家被滅門的事情呢?”
捕神點了點頭,說道:“有所耳聞,聽說唯一倖免的便是趙家的千金憶秋小姐。”
“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我對捕神神秘的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道:“這個事情就和憶秋小姐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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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入夏的時候,天將大旱,很多地方的莊稼都顆粒無收,所以洛陽城裏面的糧食開始緊張了起來。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候,我的生意自然也就蕭條了許多。整個王城洛陽籠罩在一片慘淡的氛圍中,於是我和百里申就商量着去別的地方遊玩一陣。然後就在這個時候,一樁生意跑上了門。
來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員外,雖然穿得很是簡樸,但是身上散發出的財大氣粗的氣質讓我知道,他肯定不是一般人。其實我也不用去猜,這個人在洛陽城內幾乎無人不曉,他便是米業大亨趙員外。尤其是在這個米飯緊張的時期,他倒是發了不少財。
“趙員外前來不知有何貴幹呢?”我命百里申準備了一壺陳年佳釀,趙員外目不斜視的盯着前面的空氣,淡淡的說道:“老夫從不飲酒。”
“呵呵,即使如此那晚生就不勉強了。”我自斟一杯:“以酒代水是我的習慣。”
趙員外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對我的話嗤之以鼻的說道:“老夫從不飲酒,飲酒有傷文雅。”我笑了笑,輕鬆的說道:“那就不勉強員外了。”然後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問道:“員外屈身前來,不知有何事情呢?”
“過些日子我想請公子替我製作一具人偶,越像越好。”趙員外冷冷的說。
“敢問員外想製作那位亡人的人偶呢?”我問道。
趙員外的臉上閃現出一種憤怒的表情,他的臉扭曲了起來,大聲說道:“休得無禮!我要做的是我女兒的人偶,她還沒死呢!”
“是這樣啊。”我臉色變得陰沉了起來:“如果小姐未亡的話,那恕難從命,這關係到小姐的性命,我是不會做的。”
“為什麼?”趙員外沒想到我會一口拒絕他,便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我出的可是大價錢。能讓你這輩子衣食無憂。”
我的心底突然泛起一陣深深的厭惡,恨不得將手中的酒杯捏碎了塞進這個老東西的嘴裏。不過我還是微笑着說道:“小姐的性命可不是您說了算的,除非你讓我知道這樣做的理由,否則我只能送客了。”
趙員外面露難色,他沉吟了片刻,嘆了口氣,說道:“唉,說來慚愧,都是因為我那可憐的女兒憶秋啊。她打小兒就是個瘸子,沒有右腿,我們辛辛苦苦將她撫養長大,雖然少了右腿,但是憶秋這孩子也是一個標緻的美人啊,現在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我和拙荊便商量着,招個女婿進來。”
“這有何難,憑員外的家財,必定有千萬的公子哥急着入贅吧。”我略帶刻薄的說道。不過趙員外沒有理會,只是擺了擺手說:“別提了,也不知道是鬧哪門子邪,上門提親的人剛見到憶秋的面就都落荒而逃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前幾天又有個人上門提親,我看那小夥子長的面容俊秀,知書達理,就安排憶秋和這人相見了。這人見了憶秋之後不但沒有跑,反而和憶秋聊得甚是相合。我和拙荊便商量着,把這門親事定了下來,後天辦喜事。可是沒想到......”趙員外停止了講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我感到一陣好奇:“莫非是小姐想悔婚?”
趙員外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憶秋想悔婚,而是我們想悔婚。”
“這就奇怪了。”我感到有點好笑的問道:“你們二老不是想急着招贅個女婿么?有一個這麼知書達理的年輕俊才,怎麼又想起毀親了呢?”
趙員外表情沉重的嘆了口氣,為難的對我說道:“這個......一言難盡啊,若公子不嫌棄,請隨老夫走一趟便可知曉了。”
我心想反正閑着也是閑着,還不如和趙員外走一趟。一來看看傳輸中的王城裏面稻米首富的家什麼樣子,二來也看看這蹊蹺的入贅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再決定要不要接這單生意。於是我起身作揖道:“那就打擾了。”隨後便和趙員外一同前往他的府第了。
員外府在王城的一側,地處幽靜,但是卻十分的有氣勢。漆色的大門,琉璃一般的瓦片,都透露出富麗堂皇的氣息來。我不由得感嘆了一下,隨着員外走了進去。
家丁們正在默默的掃着庭院,光潔的石板地面上一塵不染,兩尊石獅子的雕像威嚴的擺放在庭院的一角,位置有一些奇怪。我不由的扭頭打量起那兩尊石獅子來,送外形來看,似乎有年頭了,但是這種東西一般都是放在宅院府第門外的,很少有聽說將石獅子放在自家裏面的。趙員外見我看着那兩尊獅子出神,便咳嗽了一聲,提醒我道:“公子這邊請。”我歉意的賠笑了一下,跟隨着員外走進客廳。
“公子請先在此稍事休息片刻,我去引小女出來。”趙員外倒了一杯清茶給我,然後轉身走進裏間。我百無聊賴的喝着那杯如同清水一般的茶葉,不由得開始煩悶了起來,我向來只喝酒,不喝茶的。這也就是我從來不會讓百里申給客人看茶的緣故。
放下手中的杯子,我打量起這個客廳來,門口正對着的便是大門,那兩尊石獅子就擺放在正坐的視野之內,而從我現在所在的側位,卻只能隱隱約約的看見獅子的輪廓。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這兩尊獅子有些怪怪的,於是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靠了靠,獅子便消失在我的視野之中。
正當我打量着這個房間的時候,院門突然被誰踹開了,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彪悍青年人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神色高傲的對那些下人嚷道:“喂,快點給我準備酒,老子要一醉方休。”一個家丁顫顫巍巍的說道:“姑爺,家裏確實沒有酒了......”
“你們這幫窩囊廢!”那漢子一腳將家丁踢翻在地,破口大罵到:“沒有酒了不會去買么?在這裏上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
我注視着那個漢子,眼睛差點沒掉出來。這就是趙員外嘴裏的那位“容貌俊秀知書達理”的入贅女婿?這反差也有點過於離譜了吧?那大漢走進客廳,看見了坐在偏座的我,立刻怒目圓睜,對我吼道:“喂,你是誰?”
我微微欠身,說道:“在下季冥淵,是趙員外請來家中做客的。您就是趙員外的賢婿吧?”
“你個兔崽子,做什麼客做客,快給老子滾出去!老子要在這裏痛飲美酒!”那漢子揮舞着手臂叫囂道。看我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便氣急敗壞的衝過來掀住我的衣領,惡狠狠的說道:“我看你文文弱弱,像個讀書人,告訴你,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張臉快湊到我鼻子尖下面了,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然後我隱約注意到他左耳後隱隱可見兩個依稀可辨的針孔。我冷冷的笑着,對他低聲說道:“首先我不是讀書人,其次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用銀針易容術混進趙家,現在你最好離我遠一點,否則我會對你不客氣的。”然後用手輕輕的扭住他的胳膊,那漢子頓時發出一陣殺豬一般的嚎叫。
“鍾明,不得無禮!”趙員外的呵斥聲傳了過來。我悄悄的放下手,看着趙員外攙扶着一個嬌弱的女子走了出來。
那叫鍾明的漢子鬆開手,低低的罵了一句,然後扭身走出員外府,臨走時還不忘憤憤的抽了家丁一個嘴巴以示泄憤。
趙員外攙着憶秋姑娘走到正坐坐下,重重的嘆了口氣,沉重而又無奈的說道:“公子你都看見了,他一下子變成了那副模樣,整個性格都變了。就像是一夜之間,被豬妖附身了一般,唉。可憐我這憶秋孩兒啊。婚約又不能毀,聽說這傢伙是石崇大人的遠房表親,所以生怕得罪了下來啊,因此才出此下策,希望能求得畫皮人偶一具,代替小女與那禽獸拜堂成親,望公子成全啊。”語罷便垂淚而下,而那憶秋姑娘也在員外身後不停的拭着淚。
我這才注意到憶秋的右腿有些古怪,員外不是說憶秋姑娘天生腿有殘疾么,怎麼看起來和常人無異呢?趙員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釋道:“小女的右腿是經一位遊歷江湖的異士後接上的。”然後憶秋緩緩的拉起右腿的褲管,裏面露出的事物讓我驚呆了。
一截猶如人的小腿骨胝一般的木頭暴露在憶秋姑娘的褲管下面,那一根盤虯交錯的木質假肢似乎就像是真的骨頭一樣,緊緊的咬合在那斷肢的邊緣,似乎像天生的一般活動自如。而那根木骨,竟散發著一種詭異的感覺,讓我的心裏居然莫名的開始恐慌了起來。我下意識的回頭去看那兩尊石獅子,然後恍然大悟。於是我面色凝重的向趙員外問道:“員外,憶秋小姐腿上的這根假肢,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桃骨吧。”
此言一出,趙員外的臉登時變色,他結結巴巴的說道:“公......公子......你怎麼會知道......這是......桃骨?”
我點了點頭,然後望向憶秋,柔聲說道:“這麼多年了,苦了姑娘只能在這宅院四方天地中生活了。”聽到我如此這番言語,憶秋頓時潸然淚下,就連趙員外也不由得垂淚掩面。我嘆了口氣,說道:“既然姑娘身上有桃骨,想必不會受到人偶影贄的影響,不過其他人就不好說了。”
“只要憶秋不被那禽獸糟蹋,就算是搭上我這條老命我也心甘情願!”趙員外對我悲傷的說道。
我嘆了口氣,愛女心切啊,我還能說什麼呢,於是我默默的點了點頭,對員外說道:“那就煩勞員外明日午時來我府上領取吧,在這之前我需要憶秋姑娘的畫像,而且......”我頓了頓,員外臉上頓時露出焦急的神色。我輕嘆一口,繼續說道:“我會保證憶秋姑娘的性命,但是其餘的人,還請員外見諒。”
員外點了點頭,然後命下人取來憶秋姑娘的畫像。我打開那軸畫卷,畫卷上的憶秋姑娘栩栩如生,簡直和現實之中一模一樣,而且那桃骨的假肢也勾畫得細膩入微。我微微放下心來,收起畫卷,對員外和憶秋姑娘輕作一揖,便離開了員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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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骨是什麼?為什麼讓你如此驚詫?”捕神急迫的問答。看樣子他把我當成說書先生了。我有點無奈的笑笑,說道:“桃骨是用千年桃樹的木材製作成的骨頭形狀的東西。桃木天生有辟邪之效,但是千年的桃木依然成精了,所以做成假肢可以與人完整的結合在一起,但是這樣一來這個人就成了千年桃木的載怨體。”
“難道千年桃木沒有辟邪的本事么?”捕神不解地問道。
“千年桃木已經吸收了太多人間的怨氣,不僅無法辟邪,反之會招來厲鬼的糾纏,所以憶秋姑娘是無法離開那個宅子一步的。”我有些沉重的說。
捕神思索了一會,問道:“莫非與那兩尊獅子有關?”
我點了點頭,說道:“石獅子是鎮宅之物,放在門外是用來驅逐厲鬼小人的,而放在宅子裏面,就變成了一種結界。”
“結界?”
“對。”我挪動一下身體,說道:“將兩尊石獅子鎮於西南里鬼門的方位,便可對整個住宅設下結界,任何厲鬼都無法進入。所以憶秋小姐才得以在裏面生活。”
“但是你的畫皮人偶不是有散魂附在上面么,那趙員外又是怎麼帶進去的呢?”捕神皺着眉頭問道。
“唉,這都要說是命中注定之事了。”我有些無奈的笑笑,繼續我的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