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離鄉的火車西湖邊等僧人

第024章離鄉的火車西湖邊等僧人

一九九六年正月初七,重慶菜園壩火車站,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身在人海里,腦袋什麼也想不了,就像思想暫時寂滅,身體變成一具行動的屍體,不知該在哪裏停下來,人被人包圍着。

喧囂融合著混濁的氣味瀰漫了整個車站,從站外到站內候車廳,扛着大包小包的人堆滿了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都像是嘴巴在動,卻聽不清任何人的聲音,就像地獄裏等待投胎的萬千遊魂。每個人都應該是很久沒有洗澡,身上的味道比羊群還重,身處期間,被人身體的味道熏得頭昏腦脹,這是一群底層百姓肉體的味道,濃腥味,夾雜着汗腺排泄物的發酵味,各種自帶食品的味道……

木訥的跟隨着隊伍,就像被潮水簇擁着的一滴水,往站台上涌去。人們身上掛滿了箱包,拚命的往前奔,害怕火車被人搶了去一般,玩命的往火車上擠,從車窗往裏塞箱包、塞孩子,放眼望去,混亂而無序,密密麻麻的人全都在哇哇大叫。為什麼要叫、為什麼要擠、為什麼要喊、為什麼要爭先恐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好像不這樣做就會被火車拋棄,又像是要把火車拆了搬回自己家裏去,鬼門關趕着投胎的景象也就這樣吧?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見過更混亂的景象了。

每個人都在搶佔着一切能搶佔的空間,貨架上滿了就往座位下面塞,而我終於從一堆肉體中擠到我的位置前。一個中年男人正心滿意足的坐在我的位置上,我懷疑自己找錯了位置,不由得反覆看自己手中的車票,核對着相應的位置,非常認真又小心翼翼地核對,但確定無誤時,我把眼神集中在占我位置上的人的臉上。

我心裏已經準備着一場即將開始的保衛戰,仔細的計算第一拳應該打向他哪裏,如果他反擊我又該怎麼辦。他也看着我,我從他的眼神中可以判斷,他知道自己坐錯了位置,而他骯髒下賤的臉又表明着想將錯就錯,他的眼神在我周圍搜索,一定是看看我有沒有同伴,正核算着他能不能錯下去。

陶春蘭的精神支持着我決定奪回屬於我的位置,陶春蘭曾說“老實人不欺、惡人不怕”、“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必須得拿出砍肖大剛的勇氣來,才能降妖除魔。

我把小身板往前探過去,手抓着裝着饅頭的包護在胸前,指着他說道:“讓開,我的位置。”我的語氣比天氣還冷,並帶着即將開戰的煞氣,眼睛盯着他的臉。

這是一個三位連坐靠窗的位置,他應該感受到我十分認真和堅決的態度,把眼神從外到里到上的掃視一遍,帶着無賴的語調說:“是嗎?”但他人並沒有動,依然安坐在我的位置上。

過道方的兩個人已經坐下去,看樣子是夫妻倆,他們看看我又看看坐我位置上的人,冷靜的看着即將發生的一場大戰。

我大吼一聲:“我的位置。”伴隨着我的吼聲,裝饅頭的帆布背包已經仍向我的位置。

他身體往靠背上貼着,似要躲開我扔出的包,臉上帶着不耐煩的神情,眉頭緊皺在一起,那張鬍子拉碴的臉像一頭即將發狂的豬。我對豬是十分熟悉的,我經常幫着肖玲玲餵豬,對付不聽話的豬,需要拿棍子使勁打它幾下,豬馬上就會消停,像莫言的《生死疲勞》中能躍到樹上的豬是不多見的,就算眼前這個人就是那樣的豬轉世,我也要讓他從我的位置上起來。

他見我已經發出了怒吼,並且我的手已經撐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應該看出了我的決心,帶着無賴的樣子說道:“你看看,車廂里擠成什麼樣,等車開了,我就起來。”

耍無賴和緩兵之計在我面前是無用的,既然決定出來,我早已下定決心要征戰江湖,怎麼能在這裏被人欺負了,要不然我以後的路還能走下去嗎?我一手拉住他的衣服,用力往外一拽,大聲吼道:“馬上出來。”

他站起來,兩眼露出凶光:“要動手嗎?”

此刻絕不能退縮,不然還有三天三夜的路途怎麼辦?我是一個極其正義的少年,絕不是懦弱的少年,而我的內心推算着,他肯定不可能拿出一把刀來與我戰鬥,我手上有票,這是我的位置,就算他是黃天霸,今天也要和他拼了。

“讓開,別說動手,殺人也得從我的位置上起來。”我並沒有鬆手,而是又往外拽他。

他似乎終於感受到了我的堅決,離開前,回頭狠狠的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表達:“等着瞧”

而我也狠狠的看着他失望落魄的擠入一車廂的肉堆里。

鐵皮箱滿載着臭氣熏天的肉體向前飛奔,整個城市在快速的後退,我看着窗外,知道真是回不了頭了,肖玲玲恐怕算是徹底與我斷了姻緣。我沒有流淚,擔心被別人看出我的軟弱,特別是不能被我趕走的那個人看到。

三天三夜,昏昏沉沉,雙腳腫脹,被難聞的氣味侵泡着,在哐當哐當的節奏聲中前進。

過道里、座位下、廁所里,到處都堆滿了人,堆滿了垃圾,就像人混合著垃圾被運往下一站。

隨着火車飛馳,我的心反而更平靜了,儘管迷茫籠罩着心,心卻因為不能回頭而平靜。不知道火車帶我到達目的地后該怎麼樣,就像離開家時不知道外面會怎麼樣,無論怎麼樣,也已經出來了,面對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而我憧憬着一條光明大道。

當我走出火車站時,面對陌生的城市,並沒有想像中那樣的艱難。在三天三夜的火車上,與我鄰座的人聊天中,已經大概對我到達的終點站——東莞有了初步的認知,找一個地方解決吃住問題並不難,只要捨得下力氣,不怕臟不怕累就餓不死。我當然是不怕的,生活還能比在李文白家更艱難嗎?應該是沒有了,就算是那樣的艱難我也是可以活下來的,還有什麼能難住我呢?

難住我的事情卻不是身體上的,而是我不知道怎麼能辦到的證件:未婚證、暫住證等等證件,據火車上的人說,沒有證件是要被抓的,抓到後會被遣送回家。這是我最害怕的,如果遣送回家的話,我想我可能將一生終老在我討厭的山村裡,幸運的是,這件事並沒有在我身上發生過。

當我衣食無憂、活得還像個人樣時,回頭看走過的路,曲折、艱辛、困苦、彷徨、失敗……,一次次跌宕起伏,一次次峰迴路轉、一次次死裏逃生、無數個轉彎,人生的路總是由無數個巧合構成的,或許哪一個巧合不一樣,人生也將變得不一樣。

2018年,我已經四十歲了,二十四年的漂泊中,就像走過了好幾輩子那麼久,又像只過了一瞬間,而我還健康的活着,真是萬幸。

2018年正月初六,上午,我在杭州的某個咖啡館等一個人。

為了等這個人,我單獨挑選了這家西湖邊的精緻咖啡館。

今年的雪特別的大,據說是幾十年難得遇見的,我喜歡這南方的寒冷,有小時候沒衣服穿的那種寒冷感,我很欣慰。這場大雪就像是為我準備的,起碼我自己是這樣想的,我開着車在無人的山間盤桓,漫山遍野潔白如玉的江南景象並不多見,恰哈我在,這難道不是一種幸運嗎?

咖啡館是溫暖的,透過窗戶看見西湖邊光禿禿的柳枝,還有那遠山上未化的白雪,此刻外面的溫度一清二楚,正是我喜歡的溫度。與小時候害怕冬天不一樣,那時沒有禦寒的衣服,也就是小時候每到冬天的酷寒難熬,長大以後我反而願意尋找那樣的感覺。

我喜歡冬天裏的寒冷感有些年了,冰寒中能讓我體會到世界的安靜,安靜的想從前。或許我是一個太早開始回望過去的人,儘管前面還有光陰要過,我也沒什麼疾病纏身,更沒有絕症,也不會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總願意回望過去。過去所歷經的一切也從不後悔,也從沒想過人生假如能夠重來那樣的事情,就算人生能重來,我還會走過一樣的路。要說找到過去的遺憾,或許肖玲玲是我唯一的遺憾,可我仔細的想過,總是回望過去,並不是因為肖玲玲在牽絆着。

一位知心的朋友曾問我為什麼要那樣詳細的回憶過去,我知道,我在回憶過去的無數次因緣際會時,和那些不同尋常的巧合,尋找到上天在我生命中安排的軌跡。李瞎子不是常說“人命天註定”嗎?我不只是給別人算命,在無數次回望自己的過去時,隱隱發現了上天對我生命所控制的痕迹。

我嚮往外面的寒冷,穿上外套,端起咖啡,漫漫踱步到吧枱邊,對老闆說道:“還是坐外面吧,給我在外面弄個位置。”

老闆顯得又些為難,她柔情似水的看着我:“麥子,外面可冷哦。”

“就是因為冷才要坐外面。”

老闆素素,三十齣頭,一個江南女子,雖不是傾國傾城,也算是一個風情萬種的江南女子,她的這家咖啡館名字:寒橋,還是我給她取的。

素素陪着我來到外面陽台,把一張大帆布揭開:“你的位置,隨便坐,我可不陪你,冷死我了。”

初六對於我來說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一九九六年那一夜的大橋下終身難以忘懷。昨天,一大早,我開車到一個山上遙祭了我的養父兼師傅李瞎子,是的,他死在與我的師爺他的師傅去世的初六忌日裏,我常常想,李瞎子肯定知道我是一個怕麻煩的人,所以他才死在了師爺的忌日初六里,以便我能同時祭拜他和師爺,也順便祭拜祖師爺東方朔。

我團在沙發上,面前的西湖波光粼粼,遠處的山低頭垂眉,微風帶着南方冬日濕寒包圍着我,這蕭瑟中的孤寒特別有詩意,我愛看那光禿禿的柳枝映在湖水裏,愛世間的一切蒼涼、蕭瑟之感,所以素素常說我是一個怪人。

或許是繁華中太過喧囂,只有蒼涼蕭瑟中才能透露着一份寧靜,有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量感,更有歲月的蒼茫感。

一個身穿灰白僧衣的僧人走進寒橋咖啡館,光亮的腦袋上一張冷峻的臉,消瘦的身材如月影下的流雲一般飄逸,兩道濃眉如墨,眼睛裏透着蒼涼大漠上的悠遠,手提念珠,腳步沉穩,敏捷又似漫不經心,就像獨自翱翔的雄鷹,從藍天上看着俗世中的匆忙。

素素顯得特別的興奮,在樓下大叫道:“麥子,他來了,他來了。”一邊叫着,一邊把僧人帶上樓來,隔着房間,對陽台上的我大聲說道:“麥子,他是李木吧?他就是你說的李木吧?”

我第一次看見成為僧人的李木,我同父同母的二哥,我想走過去迎他,可是我突然沒有力氣邁開腳步,只站起來,一手扶着沙發靠背,含淚笑說道:“李木,快來,快來坐。”

李木沉着的穿過房間,走入陽台時,對我雙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然後才看着我說道:“老四,坐吧。”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素素手撐着沙發靠背,興奮的說道:“二哥,我知道,你是李二哥,麥子經常說起你呢,你的傳奇讓我好羨慕啊!”

李木自顧坐下,微微一笑:“我那有什麼傳奇,別聽麥子胡編亂造。”

素素也往沙發里一坐,看着李木,帶着燦爛的笑:“李二哥,我今天當面聽你說,總能聽見真的了吧。”

李木抬頭看看我:“什麼真的假的?”

素素搶着說道:“你說麥子說的是胡編亂造,我今天聽二哥你自己說,說說你的從前。”

素素並沒有覺得唐突,或許是她與我太熟悉了,知道李木是我二哥,雖是第一次見面,卻一點也不認生,即帶着女人的好奇心,又透露着她對我說的傳奇深深的熱愛,當傳奇出現在她面前時,激動得又些忘乎所以,竟好像是她在等待李木到來一樣。

我也坐下來,在桌子上敲兩下:“素素,我與李木三年沒見了,你能不能先給弄壺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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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於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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