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離別的淚水

第017章離別的淚水

肖玲玲那焦躁不安的身影,讓我胸口一陣洶湧澎湃,昨夜沒有消化完的東西從嗓子眼湧上來,像暴雨一般噴洒在空中,飄落在我即將離去的故土上,我看見噴洒時那一刻的彩虹,緊接着,又是幾口。

天啊,我的頭暈,我的胃在翻滾,我還沒吃早飯,我難受得想死,我想要從車窗跳出去,甚至動搖了我飛翔的豪情壯志,我趴在了車窗上,不停的嗷嗷狂吐,已經吐不出東西了,還是想要吐,我很想死,死了一了百了。

有人拍我的背,我不敢回頭,我難受,沒有力氣回頭,我聽見她說話時,我知道她是那麼風韻迷人的賣票婦女:“么兒吶,你怕是從來沒有坐過車哦,李八字怎麼會讓你一個人出去玩呢?你不是馬上要討婆娘了嘛,看到你這個樣子,真是焦死個人哦。”

我又聽見她對車廂里的人說:“知道吧?這是李瞎子抱養的兒子,李瞎子你們知道的吧。”

我快要死了,我不想回頭看他們的表情,太丟人了,怎麼會被認出來呢?我的精神又一次被連續的凌辱了,我是一個瞎老頭的兒子,他們認出我是瞎老頭的兒子了,我想撞死在車窗上,可是我沒有力氣。

婦女遞給我一把紙,唉聲嘆氣的走了,我的耳朵總算是清靜了,我的精神好些了,我的胃平靜一些了,我有回頭的力氣,可是我不要回頭,我不想看見他們的眼神。

剛恢復一點力氣,淚水又飛出來了,老天爺真是不讓我有片刻的安寧,肖玲玲又出來了,她正往鎮上的方向慢慢走着,她又飛快的跑上山頂,紅日照着她的臉龐,陽光籠罩着她的窈窕輪廓,她是仙女降臨在人間,她是王母娘娘的親女兒,而此刻,她焦躁的目光刺破蒼穹,她不安的腳步在山頂來回的跺,似要把土地爺從地下跺出來,問問土地爺,她愛着的男人去哪裏了?為什麼還不回來?那是她最放心的人,她無所保留的人,她百般呵護的人,可是卻看不見熟悉的身影。

她又跑向更前方的山頭眺望,她已經預感到不好的事情,她知道從鎮上到家裏的距離,知道來回所需要的時間,從小賢惠的她知道賣紙燭的店就在石橋的旁邊。而紅日已經變成金黃,雖然紅日此刻躲在了烏雲背後,但能看出紅日已經幾丈高了,如果他的男人沒有出意外,加上她已經前進的距離,此刻應該早已相遇。

肖玲玲已經急了,她在通往鎮上的路上飛奔起來,冰寒的大地上發出她急切的腳步聲,速度如洛神飛翔,她怕禦寒的毛拖鞋拖累自己尋找男人的速度,把拖鞋脫下來一手一隻擰着,甩開臂膀,赤腳在冰冷的大地上繼續飛奔,來不及喘氣,來不及思量,一口氣奔到石橋旁的紙燭店。

面對肖玲玲上氣不接下氣的問詢,紙燭店老闆和善的表示沒有見過我,肖玲玲手擰着拖鞋,眼睛在嘈雜的人群中搜索,她相信我一定是被什麼事情耽擱了。新年裏個個人都是喜氣洋洋,只有肖玲玲不安的赤腳站在橋頭,她左顧右盼,以前不大的小鎮,此刻彷彿變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城市,怎麼也搜尋不到熟悉的身影。

在我“啊啊啊啊啊”的嘔吐時,腦海中的畫面暫停了,老天爺終於暫停了,我已經吐得沒有任何力氣了,老天爺,快別放那些畫面了,我受不了啦!我的淚水快要把我抽干,我快要虛脫成一具乾屍,我的靈魂也快要離開我的身體了。

老天爺,你不能把肖玲玲赤腳站在橋頭的身影,暫停在我的腦海里啊,石橋頭的千年黃果樹啊,該是你使出法力的時候了,快讓肖玲玲回去吧,讓她看我枕頭下的信,我是一個有道德,有修養的少年,我會走得光明磊落的。我上過學,雖然我還是一個少年,卻看過中國文學、外國文學、武俠小說,那些大俠們也會在走之前留下一封信,雖然我現在還不能像諸葛亮一樣,給他要交代的人留下神秘高深的錦囊,但我也會像大俠一樣留下信的。

天那麼冷,大新年的,千年老樹,您快施展法力吧,別讓她赤腳站在冰冷的石橋上了,等我回到家鄉,一定給你繫上紅絲帶。

千年老樹顯靈了,肖玲玲看見大樹下熟悉的背簍,她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走近背簍,怕自己看錯了而難為情。她走近背簍,反覆觀看,是的,是熟悉的背簍,背帶上還繫着她親手編製的彩虹。

肖玲玲把手伸進背簍里,在背簍底部看見一張平鋪的紙板,上面寫着:對不起,我走了,信在枕頭下。

是的,是我寫的,那張紙板從新年一直在背簍里,作為墊着背簍底部用的,我在肖玲玲讓我保管紅包后增加的,我說要讓背簍底部容易清潔。這不能不說我對陶春蘭縝密的態度遺傳得很好,我的計劃是天衣無縫的,考慮到了每一個細節,就像諸葛孔明為每一場戰役的精心策劃。

你們不要埋怨我心機太重,認為一個少年應該保持純真,爾虞我詐、精心算計不該是少年的行為,可是你們一定聽過“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況且我這個被人拋棄的窮孩子。如果我不如此縝密,我可能活不到現在,可能在懸崖上搗野蜂巢時摔死了,可能在幾十米深的水庫淹死了,可能在偷瓜果時被人抓住打死了,可能在井邊提水如香妃一般墜井了……

總之農村是一個比慘狼虎豹還可怕的地方,四五歲開始,我和我的一母同胞們一樣,沒有大人看管,他們有干不完的活,沒有時間看管自己生下來的孩子,能不能活到成年,一看老天爺安排,二看自己的運氣,三看命夠不夠硬,然後在一次次危險中學會了縝密。

六歲開始洗衣做飯,七八歲開始去井裏提水,六歲開始餵豬、餵雞、餵鴨,四歲開始割草撿柴。哪裏是懸崖,多摔幾次就知道,沒有斷胳膊斷腿真是好;哪裏的水深不會淹死人,喝個飽就知道……這不是吹牛,也不是有意說大話,更不是語文老師教的誇張手法,這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農村窮孩子的生活,運氣真是好,雖然我們瘦小枯乾,蠟黃無神,可是我們命夠硬、運氣夠好、老天爺保佑,我們長大了,我們風度翩翩玉樹臨風了。

我這個少年的一切反常如變異人一般,都是窮日子給逼的,所以才那樣縝密。

我吐夠了,淚水快乾了,我的腦子有片刻清醒了,老天爺開始繼續給我看不願看的畫面,我的腦子一清醒,畫面就更加清楚。

紙板上的字確實是我寫的,是我在寫完紅絲帶后寫的,我知道那樹下有筆,我知道沒人敢拿走老樹下的背簍,小鎮人民當那顆樹是老神仙。

肖玲玲反覆念叨:“對不起,我走了,信在枕頭下面。”

念叨着,念叨着,肖玲玲把拖鞋扔進背簍里,她淚水奪眶而出,泣不成聲,瘋了一般的背起背簍往家跑,她的反常行為,嚇壞了沉浸在新年喜氣洋洋氣氛中的人,大家對她敬而遠之,像看一個神經病一樣,確實是一個神經病,這麼冷的天,如此漂亮的少女怎麼會赤腳奔跑呢?又不是陶春蘭家的孩子,只有他們家才有這樣可憐的孩子,在新年裏不穿鞋。

肖玲玲奔跑得如我坐的這大客車一樣快,還要快,風聲呼呼的在她兩側後退,大山、莊稼地、路上的人……一切都在後退。她不理會別人的目光,不理會背簍里哐哐噹噹的拖鞋蹦躂,乘風破浪一般使出全身力氣前進。淚水在飛灑,比我還飛灑得厲害,我沒有哭出聲音,她不管不顧的放聲大哭,那悲泣之聲讓山野陷入沉默,讓麻雀不敢嘰嘰喳喳。

她衝進院壩里,把背簍摔了出去,兩隻拖鞋翻滾而出,她赤腳蹬蹬蹬跑進已經沒有我體溫的房間,以奧運會跳水的完美姿勢從門口蹦到床上,把枕頭掀翻在地上,抓起枕頭下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展開時小心翼翼,信的那種疊法是我跟別的同學學的,我教過她。

她淚水打濕了床單,反反覆復的看着我的字跡。

玲玲,我的好妹妹:

我走了,千萬別怪我,對不起,你的麥子哥讓你失望了。

我不能告訴你我具體去了哪裏,我對外面的世界也一無所知,我只知道深圳是我夢裏一直要去的地方,書中說深圳很大,你是找不到我的,所以別找我,我也可能到不了深圳。

我拿走了我們兩個所有的錢,沒辦法,窮家富路啊!如果我能榮歸故里,我十倍百倍的還給你,你知道的,你的麥子哥不是一個騙子。

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是討厭你而走,我是想安安靜靜地走,沒什麼理由,就是要走,對於你,我們一起長大的我的玲玲,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你是我寒冷中溫暖的太陽,我怎麼會因為討厭你而離去呢?

很感謝老天爺讓我在窮山溝里有你陪伴我長大,真的,玲玲,我說的是真心話,你知道的,我不想讓任何人欺負你,唉!可是我卻欺負你了,我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欺負你最狠的人了。

玲玲,你不要等我,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鄉,你是一個好女孩,你是仙女一般漂亮的女孩,你要勇敢的去追求你的幸福生活,麥子哥對不起你,我會永遠記得你的歌聲,你的美,你的好,記得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不會忘記的,我會永遠祝福你,我的玲玲妹妹。

麥子哥對不起你了,你可以盡情的罵我,我一定不怪你,對於我們的婚事,可能會暫時讓你在村民面前沒面子,但是別在乎他們怎麼看,不值得在乎他們怎麼看。

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去找李木,他要是不信,你把這封信給他看,要是他們三兄弟不幫你,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認他們為我的兄弟。

玲玲,你一定要好好的,是我不對,是我瘋癲了,你可以詛咒我,但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是懂事又賢惠的好女孩。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給你說,只能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給你爸說,我爸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另:我不會給你們寫信的,那樣你們會來找我,我知道你的脾氣,我知道你對我的看重,所以,我的玲玲妹妹,讓我在遠方為你祈禱,為你祝福吧。

麥子

1996年正月初一晚上

肖玲玲死死的盯着一頁紙信,嚎嚎大哭,哭得稀里嘩啦、驚天動地、日月無光……

畫面停留在肖玲玲哭,而我的淚水還在流,我趴在車窗上精疲力竭,我用全身的力氣問老天爺,畫面為什麼停下了,為什麼不繼續放映?

老天爺說:“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好吧,我已經在坑坑窪窪的顛簸中前行幾個小時了,車上的人都坐滿了,要不了多久,我應該就能到火車站了,故鄉已經遠去,我的淚水也從故鄉一路飛灑到翻山越嶺的路途。

我無法想像為什麼這麼大的車也能跳起來,震得人一刻不得安寧,我看見有人如我一樣吐得昏天黑地。

如此的顛簸,就快把人從車裏顛簸出去,可很多人竟然昏昏沉沉的睡著了,真是江湖豪傑啊!彷彿有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色的功力。

我不行,一味的嘔吐讓我已經死得快徹底了,我還不由自主的想起肖玲玲,想起她生無可戀的一直哭泣。老天爺,我是不是太不是東西了?老天爺已經遠去,就像遠去的故鄉一樣,我已經不能把聲音傳遞了。

我的淚水一直流,彷彿是在祭奠我的離別,又彷彿是老天爺在懲罰我,讓我這個負心人不得安寧。

我已經暫時忘了我出發前的雄心壯志,好像變成一個孤魂野鬼一般,又像迷失在大漠裏的煢煢白兔,慌慌張張、誠惶誠恐,拖着軟弱無力的身體,躲避着獵人的追擊,我看見那朵烏雲,它快要變成雨,雨是老天爺的眼淚,傷心的人多了,老天爺也會跟着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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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於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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