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離家的路

第018章離家的路

終於還是下雨了,老天爺開始變臉揮灑淚水,老天一定是傷心了,早上起來還有艷麗朝霞耀山川,可是你為何突然流淚呢?我或許該固執的相信我的故鄉,那個山村還是有陽光的,陽光曾照耀着我離開故鄉,我流淚不止時,故鄉的那片天空正是霞光萬丈,離去時,我分明清晰的看到了,那些讓肖玲玲看了尖叫的雲彩圖案,我們曾常常指着天空的雲朵評頭論足好一陣。

我早已習慣了重慶的綿綿細雨,總是沒日沒夜的下,像是沒有盡頭,特別是在冬春兩季,似霧似雨的飛灑,像剛離開就已經深深思念的牽絆,漫長得在靈魂里發霉長出枝丫,纏繞着身體,冰冷又讓人異常清晰。

此刻我又冷又餓,四個輪子的大鐵箱一路蹦蹦跳跳,它快要讓我身體散架,從坐上它就開始頭昏眼花,身體裏翻江倒海,使我的淚水從出小鎮的街口,一直伴隨着坑坑窪窪的路途。

細雨纏繞在我的臉頰,像要清洗我不願抹去的淚痕,雖然很冰冷,冰冷得就像我毅然決然離開時的冷漠,此刻我卻莫名的喜歡,天空的冰冷眼淚讓我身體裏的波濤平復了許多,只剩思緒一直在激烈的撞擊,可我覺得好受多了。我不怕冰冷,我曾整天整天的濕着半身坐在教室里,我曾赤腳在雪地里走那條八里山路,我怕過嗎?我是天才少年。

我不怕傷心,那些異樣的目光早已讓我堅強得像銅牆鐵壁,此刻,搖搖晃晃的大鐵箱裏的我開始覺得飢餓,我怕餓,又曾經常挨餓,所以怕餓,一旦餓了,我一直認為我能吃下任何東西,哪怕是毛草根也能和着泥嚼上一大把。

因為濛濛細雨,我看不清天空上太陽的位置,我一直是靠陽光判斷時間的,如果細雨蒙蒙的日子,我靠別人家屋頂的炊煙判斷時間,現在既無陽光,又無炊煙,我不能判斷時間,而我知道已經是正午了,因為大鐵箱停在一個院壩里,那個腮紅已經消失的婦女叫大家下車吃飯,我看見她的腮紅沒有了時,臉上比先前白了許多。

有人走進停車場旁邊的食店裏,有人拿出行囊里煮好的雞蛋開始吃,我沒有行囊,我也不想走進食店,我飢餓得肚皮貼在了脊樑上,我依然緊緊的守着我的錢,不敢隨便花一分。

金黃色的尿灑進路邊的枯草叢,水龍頭下拚命喝了一陣,我好像舒坦很多,卻依然看不到那個古老的山城的影子,這裏也還是農村,比我家裏看上去好那麼一點點的農村。我問那個拍過我背的婦女:“還有多久到火車站”,她如雨水一般冰冷告訴我:“晚上”,然後走進食店裏去。

我得假裝堅強,我得裝得像一個老江湖,儘管我是一個瘦弱稚嫩的少年,在擺滿各種食品的貨架前,我開始對比價格和體積,便宜的體積又大的,才能填飽我空空的身體。香噴噴的快餐特別誘人,我選擇冰冷的麵包,一塊錢和三塊錢還是有很大的區別,我拿着一塊錢的麵包,大方的遞給老闆一塊錢,我要開始獨立生活了。

咬一口麵包,又突然發現什麼都吃不下去,很慶幸沒有選擇三塊錢的快餐,吃不下不是浪費了嗎?看來我果然是精打細算的老手。可我不爭氣,我又想起肖玲玲,但老天爺已經不給我放映她的畫面,我只能靠想像,她一定哭紅了雙眼,她一定覺得世界毀滅了,再也無臉見人。蹲在地上,握着咬過一口的麵包,淚水又流下來,把臉轉向更廣闊無垠的天空,不要讓別人看見淚水滑落,我是堅強的男人。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比陶春蘭還偉大,她是與別人一起離開家鄉的,我也比趙小蓮更偉大,她是別的男人帶着她離開的,而我是孤單英雄,是孤影俠客,我兩手空空,沒有一個行囊,依然堅強如路邊的電線杆,絕不能倒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正敞開懷抱等着我,不能在到達沙場前退縮。

沒有人注意到我小小的身軀,甚至他們的餘光直接跳過我投射到別處去,那些地上躲躲閃閃的老鼠也能吸引他們把頭轉向,天空飛過的麻雀也能讓他們看上一眼,我想:他們目光太短淺,一個孤影俠客竟然不值得他們好好看看。

我縮卷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從屋檐上落下,就像我住了十幾年的老屋,原來哪裏的雨水都沒有分別,就像淚水,走遍天涯海角時,自己的淚水打濕的是自己的臉頰。又突然想起山村裏的綿綿細雨,那是一種哀傷,屋頂的瓦總是不能嚴實合縫,總有雨水從某個不經意的地方溜進屋裏來,打在接雨水的瓷盆里,啪嗒啪嗒的響,那聲音如寺廟裏的木魚聲,空洞無物又總是會響起。

寺廟裏的木魚聲在做法事時一定會響起,而雨天裏,老屋一定有某個地方會漏雨,只能用瓷盆接住漏進屋的雨水,以免泥土夯實的地面變成泥濘,那就一定能聽見啪嗒啪嗒的聲音,屋檐落下的雨水在屋檐下的地里打出一個個小坑,因此從小便知道滴水能穿石。啪嗒啪嗒的聲音隨着雨水的大小變換節奏,下雨天,應該是老天爺在給人間做法事,雨水落下的啪嗒聲是老天敲響的木魚聲。

雖然屋檐下的落雨聲敲打着響亮的節奏,依然能聽見屋裏那些用餐人的歡聲笑語,這些人太無情,我此刻如此傷心、難受,他們竟然能那樣的悠閑自在,是哦,人與人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呢?

也有人如我一樣,捨不得走進裏面去吃香噴噴的熱飯菜,他們也站着或蹲在屋檐下,表情麻木,不像我這樣哀傷。我以為我早已想好要離開,離開那個我成長的地方的一切,離開前無數次想過離開后的自由自在,離開后的歡天喜地,而離開了,流了一路的淚水,一刻也不曾有喜悅,才離開半天,我已經有些動搖南下計劃中的一切,可我還能回去嗎?那不是懦夫嗎?

如果山村裡也在下雨,肖玲玲此刻在幹什麼呢?她的淚水停下了嗎?她也在看着屋檐落下的水珠簾嗎?我不想想這些,可又不由自主的要想。我想好好想想以後的事情,以後,以後那樣陌生,突然發現陌生是如此的神秘,連想都沒辦法想,就像不知道自己會吐成那樣,不知道車會在那個地方停下來,甚至不知道到吃飯時該吃點什麼填飽肚子,我又如何想以後的事情呢?所以只能想以前的事情,可以前的事情除了肖玲玲,其它事情好像都沒什麼美好的回憶,好的回憶片段里一定有肖玲玲,可是我已經沒有肖玲玲了。

當大鐵盒子繼續搖搖晃晃着前進時,因為雨水,速度變得更慢了,偶爾還會打滑,就像我曾赤腳走在泥濘里打滑一樣,我不怕前進的速度變慢,我還這麼年少,雖沒有行囊,可我有的是時間。也曾想肖玲玲帶着肖大剛追上來,如果真的追了來,我肯定會回去,無論如何也贏不了肖玲玲的眼淚,我知道的。我縝密的分析,她們不可能追上來,每天就這一班車從小鎮出發去最遠的地方,想到她們不可能追上來,我竟然有些失落,有些失望。

淚水好像已經不流了,細雨蒙蒙的天變得也暗了,車還在搖搖晃晃前進着,我依然趴在車窗上,把臉伸出窗外去,曾聽人說,有人把腦袋伸到車窗外面,在會車時把腦袋擠掉了,真的會這樣嗎?我小心翼翼的只把臉伸到外面,既方便我吐,又能讓冰冷的細雨給我保持清晰,我想看着離開時經過的每一處風景,儘管沒有太大的區別。淚水不流時,心中更加空落落的,再沒有什麼是屬於我的,連肖玲玲都不是了,而我只固執的堅持要前進,一定不能半途而廢,十六歲的少年怎麼能為自己的決定反悔呢?那得多少人笑話我?以後還能抬頭挺胸做人嗎?

車開始緩慢的往山上爬,聽見車上有人感嘆:“唉!翻過這歌樂山就到了。”這讓我歡喜又惆悵,歡喜終於可以見到古老的大都市--山城,惆悵是因為天的顏色越來越暗,就像已到暮色黃昏時,看來到達火車站時會是夜裏了,我沒有行囊,我該怎樣度過夜晚呢?總是會度過的,我安慰自己。

麻木無力的看着車窗外閃過的樹木,無休無止的閃過,腦子裏一團漿糊一樣,變得茫然無措,我開始希望車子能不能不要停下來,一直前進,不管去哪裏,別停下來,或許等我死了再停下來,我感覺就快死了。我寧願死在這樣一直前進的車上,至少不用擔心下車該如何辦,如果車能一直前進到我死,我的心一定不會這樣茫然,我會在回憶着肖玲玲而死去,那是美好的死法。

當車開始下山時,能隱隱約約看見模糊的一片燈光,那一定就是重慶城了,聽說它很繁華,幾天幾夜都逛不完那麼大,可是那繁華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連行囊都沒有,又如何與繁華相見?江陵江、長江、山城馬上就要見面了,我會和你們見面的,我記得李木他們的外婆嫁給外公以前,就是生活在這座城市裏,那也應該是我的外婆。

在跟着陶春蘭割草的時候,我聽她說起過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曾是這座城市裏的一個極其漂亮的大小姐。在那個動蕩不安的日子裏,陶春蘭的母親和父親一起逃往鄉下,因為陶春蘭的父親在鄉下有土地,那時的鄉下是人人羨慕的地方,因為重慶大轟炸已經讓城裏人嚇破了膽,狠不得能有一個偏遠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再不要看到那樣殘忍的人間絕境。陶春蘭的父親在兵工廠工作,大轟炸以後,她父親請人用滑竿把自己有幸結識並相愛的千金大小姐抬回鄉下,滑竿就是像沒有頂的轎子,從山城一路抬回鄉下,要用腳步去丈量,那將是一段很漫長的路,起碼需要走兩天時間。

那是一個很美好的畫面,一個男人與千金大小姐在戰亂中相愛,女人越來越害怕沒日沒夜的轟炸,他想男人給她一個不用擔驚受怕的家,男人捨不得讓女人走那麼遠的山路,他花錢請了滑竿抬着愛人去到鄉下,從此紮根農村,繁衍生息,於是他們有了女兒陶春蘭,陶春蘭嫁給李文白,然後有了李敏、李木、李水,又在綠油油的麥苗地里生下了我,後來又生下了李余,我想,看來我與這座城市還是有淵源的。

很多年以後,我依然能回憶起小時候見外婆時的情景,外婆雖然已經是一個農村人,但是她與農村人大不一樣,愛乾淨,穿得整齊,雖是樸實無華,依然能看出她與眾不同。外婆就住在我們隔壁鎮上,自我與李文白家相認以後,每次外婆到李文白家時,李木或者李水就會來叫我,告訴我外婆來了,然後飛奔着去見外婆,依稀記得她最念叨的是:“怎麼會這麼窮?怎麼會這麼窮?”而我關心的是外婆來了有好吃的,一把瓜子或者一顆糖,對於那時來說,已經是極好的禮物了。

那時的我們五個孩子都很膽怯,因為我們並不會經常見到外婆,外婆就像一個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一年只能見到僅有的幾次,在過年,或者在她來探望她嫁出去的女兒時。

在城市的霓虹越來越近時,我想着我與這城市僅有的淵源,來來往往的人,隔着大江大山,卻又有着一種神奇的力量把彼此應該相見的靈魂拉在一起,而把我與城市扯上淵源的是外婆和外公的愛情,原來血緣是一種神奇的傳承,血緣是讓不同的靈魂一起浮沉的小船。可我卻只想肖玲玲,我流了一天的淚水,卻沒有太多想起過與我有血緣的人,直到快要靠近離家后的第一座大城市時,才開始思量我與這座城市模糊不清的聯繫。

那時外婆在遠離這座城市的小鎮裏,而我已經來到這裏。這是外婆成長的地方,是她邂逅愛情的地方,是我唯一與這座城市有血緣聯繫的源頭,而那些源頭早已淹沒在歲月變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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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於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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