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離別的石橋

第016章離別的石橋

初六的小鎮上,沉浸在新春團圓中的人們,還在昨夜的醉意中沉睡,只有在這難得的佳節里大掙一筆的生意人在搭建攤位。

我左顧右盼、惶恐不安,走過那座小石橋時,遇見兩個熟人,他們對我展現出溫馨的笑:“麥子啊,這麼早上街,李八字還好嗎?”

“好”,只說一個字,我匆匆走過走了十幾年的石橋,看見橋下的溪流在寒冬里緩緩流淌,發出陣陣腥味,看來新春佳節的小鎮人們吃得不錯,排泄也很通暢,平日裏也沒有這麼重的味道。

走過石橋,一顆光禿禿的千年老黃果樹巍然挺立着,它曾歷經了千年的風雨,看過千年悲歡離合,它一定如傳說中的一樣有靈性,看它身上掛着的條條紅絲帶就知道,對它不敬絕無好下場,它一定知道我要離開故鄉了,它驀然無語,歷經千年的老樹,不會為我激烈壯闊的思想而動容,它也小瞧我的決心和毅力。

我突然伸手撫摸老樹,不是要為前途未卜而祈禱,我想告訴它,在很長的時間裏,再不會看見我走過這石橋,要是看見肖玲玲的身影時,請你一定要保佑她平安吉祥。我沒有準備紅絲帶,我撿起樹下一隻被遺棄的筆,用遺棄的筆在空白的紅絲帶上寫上:玲玲,別怪我,麥子不是人!

寒風順着小溪吹來,老樹一聲蒼老的嘆息,我聽到了,老樹會保佑肖玲玲的,扶着老樹榦,我把李瞎子讓我買紙燭的背簍放下,讓它陪着老樹說說我的悲哀和無奈,還有我壯志未酬的宏偉壯闊。背簍是熟悉我的,了解我的,我還沒有背簍高時,就曾把你背在背上,我們貼合在一起有上千百次,你不可能不了解我,但是,今天我也要拋棄你了,但願你另尋新歡以後,記得我們那些一起相處的日子,記得紅塵中我們曾有過相依相伴。

站在千年樹下,我能看見那一輛每天唯一一班開往市裡火車站的大客車,儘管售票員在拚命的吆喝,但是我還不能衝進我盼望已久的車廂。必定我遺傳了陶春蘭的謹慎和周密,不能在坐在車上車沒開的時候,讓別人問起我為何要遠行,我怕潸然淚下而不知怎麼回答,我怕被人如小雞一般擰下車來。

我扶着老樹,聞着溪水中的味道,膽戰心驚,我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我應該彷徨,應該迷茫,可我的心又是那樣的堅定。我要等到車子開起來時,迅速奔上車離開這裏,這個時間裏都是遊子回鄉,少有人此刻出門,所以我不擔心車廂里擠不下我這個瘦弱的身軀。

我斜眼看着客車,臉面對老樹,假裝在祈禱,其實我的心亂七八糟,甚至都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才能對得起此刻的心情,肖玲玲、李瞎子、肖大剛三人的影子在我腦海里很沖直撞,他們帶着滿腔怒火,滿臉憎恨,破口大罵。同時,陶春蘭、李文白,李敏、李木、李水、李余也在我胸膛中時隱時現,他們瘦小苦幹,簡直像一張張隨風飄蕩的紙片,枯黃的臉顯得營養缺失嚴重,對着我露出麻木不仁的鐵板一樣的臉。

此刻的我不可能祈禱,我是一個算命的,我已學會李瞎子的所有秘籍,我的祖師爺東方朔一直傳承到我這裏,我擁有預知吉凶禍福的能力,我知道今天是一個好日子,百利而無一害,這樣冰寒的天氣,晴朗得沒有一絲霧靄,朝霞如奇迹一般出現在寒冷的冬天,我從家裏出來七百八十九米時,看到十隻麻雀在前方引路,這不是簡單的自然現象,是天降祥瑞,今天的一切都正合我的五行屬性,這是因緣際會之時,助我遠走高飛。

如此有利於我的日子,按理來說不該有絲毫擔心,我早已用古代偉大的人物事迹消除了我的愧疚感,我不虧欠任何人。我的親生父母李文白、陶春蘭拋棄了我,李瞎子養我是為了給他養老,肖大剛看中我沒有家庭負擔,我的四個兄弟姐姐也從來沒有給我任何好處,我還幫他們幹了那麼多農活,詳細記載了他們被李文白瘋狂抽打的詳情,他們應該感謝我,喝了我和肖玲玲零花錢買的那麼多甜水,他們欠我的,我此刻不想計較了。

我是即將翱翔的雄鷹,羽毛已經豐滿,正待展翅高飛。肖玲玲,肖玲玲,想到肖玲玲,我的思緒有些躊躇不前,劉邦把他妻兒踹下車獨自逃命的章節跳出來,羅貫中的陰魂告訴我,我比劉邦好不只千百倍,我沒有把肖玲玲置於危險的戰場,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況且我還幫她砍了他爸一刀呢,不然她得挨多少打?

不對,我走了之後,肖大剛像打趙小蓮一樣打肖玲玲怎麼辦?想到這裏,心中站出一個橫刀立馬的英雄來,可是這個英雄他要去做更偉大的事情了,父親打女兒,我能管得了嗎?唉!可憐的肖大剛,你儘管打你的女兒吧,你是註定要成為孤寡老人的,你會遭報應。那李文白呢?李文白打孩子的氣勢不輸肖大剛打婆娘,一對一,和一對四,那不是李文白會遭更大的報應嗎?

對了,李瞎子說,人命天註定,我走以後,肖大剛怎麼打肖玲玲,打不打肖玲玲,這也該是命中注定的,與我的離去無關,想到這裏,我默默對面前的千年老樹說:“黃果樹啊,你神通廣大,你給肖玲玲托一個夢,你告訴他,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別怪我、別怨我、別恨我,也別再愛我,徹徹底底忘記我吧。”

我聽見大客車咔噠咔噠的發動起來了,司機正在開始試油門“嗡嗡嗡嗡嗡嗡”,我透過擋風玻璃看見司機非常鎮定,心情舒暢,精神抖擻,一定是上天告訴了他,今天要送一個少年離開家鄉,不能有任何差錯。

賣票的婦人東張西望,難道她是要等我上車嗎?她穿着花衣花褲,打扮得風韻猶存,胸部比張寡婦高挺,腰比張寡婦細很多,能清楚的看見屁股和腰的分界線,不像張寡婦那樣連為一體,清晨寒冷的風把她的臉龐吹得紅彤彤的,像腮紅塗抹得多了,但是這樣看着喜慶,正是護送重要貴賓該有的隆重。

我伸手入懷,捏一捏我分別縫在最裏面貼身衣服里的錢,哦,老天啊,它們都安然無恙的在哪裏,我就放心了。不知怎麼會突然想到,這些錢是肖玲玲給我保管的,她對我非常放心,她一直以為她的麥子哥不會隱瞞她半點,所以她把這麼多巨款交給了我。古代的偉人們,你們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嗎?我該愧疚嗎?暫時想不起來,不代表就沒有,肯定有,為什麼我會想不起來,對了,可惡的鄉村,你太閉塞了,連書都少得可憐,連我找個理由安慰自己都找不到,可惡的鄉村,你讓我這個聰明伶俐的少年知識這樣淺薄,好吧,反正我要離開你了,你將從我的生活中消失,難得跟你計較啦!

看車輪緩緩轉動,賣票的婦女站在沒有關的車門裏探頭探腦,正對着老樹慢慢駛來,我已經熱血澎湃。從前每天來上學時,我看見你無數次,那時我就想過總有一天我會坐上你遠去,現要實現了。

天啊,我這個十六歲的少年還沒有坐過車,不知道輪子帶着盒子前進時,我坐在鐵盒子裏該是怎樣的感受,電視裏見過,街上看見別人坐過,有一位縣裏的官也有四個輪子的車,還沒這車大,而我馬上就要坐上比縣官的車還要大的車了,從前班裏那鎮幹部的孩子吹噓他坐車去過遠方,沒什麼好神氣的,我馬上要坐更大的車去遠方了,肯定比古代的八抬大轎還舒服,比關羽的赤兔寶馬還要風馳電掣。

我空空一雙手,推開老樹,眼看八方,心跳加速,而我的腳步是很穩健的,我曾跑遍家鄉的山山溝溝,田埂小路,我一個箭步衝上車去,啊,我看着街上的人在後退,街上的房子在後退,那一棵矗立千年的老樹也在後退,我走過十幾年的石橋也在後退,李瞎子讓我背紙燭回去的背簍也在後退,我前進了。

一手牢牢抓住座椅的靠背,把身體緊緊的貼着靠背,我不能讓人看出來我差點一個踉蹌,第一天出門怎麼能丟了呢?

我看見賣票婦女對我暗送秋波,很是關懷備至,又帶着疑惑的打量我,她的話卻充滿了迷茫:“娃兒頭,這車可是去市裡,曉得嗎?”

我點點頭,心中想:“哼,小看人。”我把賣紙燭的錢遞給她,我很得意我這一副常常出門的樣子,演得有模有樣,我就是天才少年。

她把錢找給我,語氣變得冷淡了:“找個位置坐吧。”

我不理會她,你就是比張寡婦好看一點也沒有用,我連肖玲玲那麼好看的少女都拋棄了,我要去改革開放的前沿地風流倜儻了,怎麼會理你呢?

車上的位置空了一半多,我找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我突然想看看這個我只能吃路邊攤的小鎮,我的故鄉。應該是離別的情緒有些激動,我的頭有些恍惚,我的胃似乎要往上洶湧,我把頭伸出窗外,讓故鄉的風給我一個離別的深吻,讓寒冷的晨風撫慰我洶湧的情緒。

我看過書,說有人會暈車,那些都是無用的人,我是天才少年,我能暈車嗎?我這第一次踏上帶輪子的車廂的腳步是多麼穩健。我眼望着天邊,又看到了讓肖玲玲尖叫的雲彩圖案,臉上兩線濕熱,我伸手一抹,怎麼會有兩行淚水,我是堅強的男兒,怎麼會如此輕易的落淚?

山在後退,樹在後退,莊稼地在後退,我的故鄉在後退,朝霞紅了,太陽竄出來了,陽光沒有溫度,我的淚水隨風向後飄落,不知為何我突然有了一絲柔情軟弱,我頭腦閃過好多問題:媽媽您好嗎?你走了多遠?姐姐你好嗎?你在何方?你們都是坐的這輛車嗎?你們也曾這樣不由自主的揮灑淚水嗎?媽媽,你離去時也如我一樣悲傷嗎?是什麼讓我們悲傷呢?我已了無牽挂啊!怎麼還會有淚水流出眼眶?

還有李木,我沒法等你一起了,你將來也會坐上這輛車的,我早已給你算過,你上不了大學,你會坐着這輛車走出家鄉。

熟悉的山坡漸漸模糊了,肖玲玲從腦海中放映出來,她穿了新年裏剛買的新外套,已經把桌上擺好了四個碗,四雙筷子,四碗稀飯,還有幾碟熱好的剩菜。她把我的碗和她的碗端到一起,看着露出幸福的笑,她走出堂屋,看着她的父親肖大剛,又看看李瞎子,自言自語的念叨一句:“麥子哥怎麼還不回來?”

老天爺,你怎麼在我離去時這樣搗亂,你為何要在我腦海中放映那已經與我無關的畫面,老天爺不聽我的使喚,他非得要繼續放映,讓我的淚水止不住了。

肖玲玲顯得焦躁不安,一會兒出門,一會進屋,她對着手不斷的哈氣,就像小時候跟我暖手那樣哈氣,她不時地看看那條回家的路,終於,她滿懷欣喜的大聲喊道:“我去接麥子哥去了。”

放映畫面里有肖大剛和李瞎子,肖大剛對已經鍛煉結束的李瞎子說:“我們先吃,這天氣,一會兒就冷了,不管他們。”

肖大剛和李瞎子把稀飯喝得呼呼的響,肖大剛吃得沉穩而鎮定,李瞎子不時的抬頭看看外面,雖然他眼睛已經瞎了,他顯得有些預感不好,這沒法解釋,有時候人就是會有這樣的預感,他邊看邊吃,似要望穿山巒,把目光追上我的眼淚來,讓人一個寒顫。

畫面轉到肖玲玲,她走上埡口,站在鎮上回家的必經路旁,她曾無數次在那裏等我,從沒有讓她失望過,她剛站立不久,寒冷的晨風吹紅她的臉頰,雪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她不安的跺腳,如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員,她伸長脖子看着鎮上回家的方向,她看到有人稀稀落落的往鎮上走,卻沒有一個人從鎮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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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於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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