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小五，會再見的
初中畢業的那年夏天，夏小五徹底失去了和井繁花的聯繫，所謂的聯繫，不是停留在電話簿上的那些數字。聯繫，像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像站在相交線的交點，看着彼此越來越遠，卻依舊選擇無動於衷。
“小五，給爸爸去樓下買瓶冰啤吧！”
夏小五整日埋在新買的電腦里，吹着空調的身子顯然不願動彈，“嗯嗯嗯，等會兒……”
五秒后，寧靜被打破，“夏小五，沒聽見你爸和你說話！趕緊去！從早上開始就對着電腦，你眼睛都要瞎掉的……”這會兒身子倒是利索，飛速換上衣服下樓。
手裏的空瓶晃蕩着，夏小五推開鐵門，一陣暑氣便撲面而來。
“小五……”洛懷城雙目淡然站在門口。
“阿城？”
那是那年暑假第一次見阿城，他的皮膚微微被晒黑了些。自從今年年初過完年以後，阿城就和洛叔叔住了一段時間。聽素芬阿姨說起，阿城參加了為期一個月的夏令營，夏令營是Z城名校聯辦的，洛叔叔特地幫他報的名，說是對之後的高考有幫助。
“夏令營怎樣？”她晃蕩着酒瓶，拖鞋摩挲。
“做卷子，聽老師講課，和學校上課沒區別。”
夏小五同情地點頭，“我中考成績還沒下來，嗯……”
洛懷城側着頭，“怎麼，沒考好？”
“不知道。”夏小五搖頭，“成績還沒下來，我在想，過幾天，大概就沒舒服的日子了。”
路懷城嘴唇微微一揚，接過她手裏的酒瓶，“總是舒舒服服的女孩子是會變胖的，到那時候，可沒人要你。”
她看了眼自己的肚子，一拳頭捶過去，“洛懷城——你什麼意思呀你？”
他彎唇露出上排潔白的牙，“我，我，我開玩笑的。”
“你——你這分明不是認錯的態度！”她看着阿城的眉眼笑得純粹，“上了個夏令營就和別人學壞了，你說，是誰！我抽不死他！”
阿城搖頭，獃獃望向她，啪！一隻蚊子被她狠狠拍死在腿上。
雙手一搓，灰燼盡失……他懸着那張紙巾在半空尷尬飄起。
“我這也是為了你，你說你整天算數整天做題的，腦子本來就比別人少根筋，要是哪天給別人欺負了都反應不過來。”
洛懷城拿起她的手認真擦了擦。
“明白嗎？”
阿城笑了，看她滿臉嚴肅地抽回手，立刻收住笑木木點頭，“明白了。”
一直以來，夏小五都是巷子裏的猴子王，沒人敢動，更沒人敢動她罩着的人。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阿城，就在路邊公園的大槐樹下，他被幾個小學生搶了滑車，躲在樹下不敢回家。
夏小五向來是最機靈的，分明才中班的她，一副裝腔作勢的架勢，那幾個小學生真以為他是他們班主任家的孩子，一個個趕緊轉身溜走。
就是在路邊公園的大槐樹下，他們，義結金蘭。
這條路他們一起走過許多年，連帶着那小賣部老闆也分外親切。老闆喜歡阿城多些，實話說，巷子裏的人就沒有不喜歡阿城。
因為不會有人去討厭一個凡事聽話，學習成績又好的孩子。
“阿城來啦，啤酒自個冰箱裏去拿，裏頭的冰一些。”老闆靠在沙椅盯着着晚間新聞，桌上有個收錢的盒子，他也不怎麼看着。
“誒誒誒！再裏頭那瓶冰一點，阿娟啊，幫他拿一下！”
“這不小五嗎，放假啦？”老闆娘探出來腦袋，“你們中考成績下來沒？考了多少？能不能上市裏的重高啊……”
“還沒……還沒下來。”她瞅了眼阿城，連忙抱過啤酒，“我們還有事，阿姨再見！”
“哎！哎！這孩子……”
……
“你跑這麼快……幹嘛……”阿城喘了幾口氣，“我們又不是沒付錢。”
“你忘了有次期末考，她拉我們聊半天，比我媽還啰嗦，還有就是……”
“嗯？”
“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的動畫城沒看成。”
“當然記得，那天放的還是小鯉魚歷險記。”
二人不自覺笑了起來，那熟悉的動畫城旋律或許早已被遺忘在街角的某個地方。
或許，過往的過往在某天忽而稱之為童年的那刻，稱之為長大。
“阿城，我好想讀大學呀，真想一眨眼，就到上大學的時候……”
溫熱的風打在臉上，沖刷去一切的不愉快。可是很久后的今天啊，夏小五說了同樣的一番話：我好想回到小時候呀，真想一眨眼，就到上小學的時候……
可這個夏天，屬於洛懷城同夏小五的最後一個夏天，不會停留。
耳邊的少年說：小五，會再見的。
冰啤酒冒着泡，一個，兩個……
……
時鐘滴答滴答過去一分一秒，客廳中的寧靜，三個人中終於有人沉不住氣了。
“孩子他爸，你，你去打電話……”
“我……這事情還是交給……”夏爸爸眼光一瞥，“小五……小五那孩子呢？”
那孩子人影已不見，再一瞅，自己哆嗦着捂着耳朵蹲在角落。
真正的勇士是敢於面對慘淡人生的……夏小五此時此刻提醒自己，看着他們臉上變幻着的表情，琢磨不透，猜着卻又逃避着。
真正的勇士是敢於……
他們放下電話，若有所思，朝着她走來。
她終於微微鬆開手，看着父母臉上喜色漸起，592分是三年來最高的分數。
他們總會說阿城是個聰明的孩子，卻只會說小五是個努力的孩子。
因為他們都明白，努力……聰明，本就沒有任何關係。
592分少女，用努力換來上天的眷顧。那時的夏小五不知道，原來努力換來的天賦並沒有絲毫的用處。
“省立一中，他爸，真能上？！”
“你看，這裏頭寫着……”夏爸爸耐心指着，“這不就是590分，省立一中。小五超了整整兩分！”
他二人的喜悅不敢在孩子面前太過流露，也許大人們總這樣……
“爸，媽，我去趟阿城那兒！”還沒等他爸媽說話，夏小五的就已經竄出了門，她怎麼也想不到，能夠考上阿城在的省立一中，還擔心，去了十五中后，就和阿城見不到面了。阿城要是知道這個消息，一定高興壞了。
“阿城！阿城！阿……”
“敲什麼敲……”門開了個縫，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姑娘，從沒有見過，不過她好像知道她的來意，“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這家女人和孩子都搬走了，別再來敲門了。”
夏小五的手緩緩放下，“……搬走？你是說，他們搬走了？”
“是啊，前幾天搬走的。”
“那，他們為什麼搬家？”
“我怎麼知道？”
“誒！？”
房門重重一關，是那女人的不耐煩。
……
溫熱的風打在臉上，沖刷走夏小五最為自豪的嘴角。她不知道，悄然而來的微風已經帶着離別，將這舊房子的回憶埋得越來越深。
巷子裏的街角重複着動畫城的歌曲，沒有名偵探，沒有猴哥猴哥……如果長大必須丟掉一些東西，那這些東西中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沒有阿城？
“小五，會再見的。”
屬於夏小五和洛懷城的最後一個夏天，隨着啤酒杯里最後的一個泡沫再也不見。
但是離別啊，怎得不會在人的心裏作祟呢，越是掩飾，越是害怕之後的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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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運氣不好，好不容易辦了一場同學會，還能遇上包房的空調壞了，不製冷，趁他們沒注意夏小五偷跑出來透氣，店外正好對着Z城的大北湖，來往的都是行人。大該是聞着初夏風中溫熱的味道，她又想起那個夏天。
想起啤酒倒入玻璃杯時滋滋的響聲，已經甘醇發苦的味道。
“小五？”台階上腳步輕盈下來一個女人，長裙隨風而擺，額前的劉海微微掀起，夏小五發誓她上學那會絕對想像不到，多年以後那個一口氣可以吃三塊醬香餅的繁花也會變成長裙溫婉的淑女。
“你怎麼會在這裏？”二人相視笑着，卻沒想到說什麼。
“這不周末，就想着天氣好，去大北湖走一圈。”井繁花撥了撥額間的頭髮，“你呢？”
夏小五指了指那家ktv，無奈說道，“今天剛好有個高中同學會，不過，裏頭空調壞了。”
“高中？你們現在高中同學還能聚一起？”井繁花隨後才緩緩點頭道，“真好，自打畢業以後，我和高中的同學，很少練習了。”
“其實也算不上同學會，就一個關係不錯的同學要訂婚了，大家就想趁這個機會聚一下，很多都是朋友的朋友，你要不要也一起過來玩？”
初夏的風溫熱地像是要打濕誰的眼，井繁花卻忽然朗笑問她，“我記得，你高中那會兒關係不錯的也就，陸浩澤，你那個鄰居哥哥，還有那個叫誰來着的，我給忘記了？”
夏小五點頭，“是啊，他們今天都在。”
繁花聳了聳肩，“也好，不過，我可以帶個人嗎？”
夏小五的眼神微微一頓，“哦，是他吧？”
繁花的笑意如最後的一縷春風，淹沒在了這盛情難卻的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