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枉將痴情付西流 難得真心伴我行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窗外斜瀉進的陽光,讓人感到瞌睡,我無心地坐在賓館前台前,想眯起眼睛,閉目養神。就在這時,兩個人走到我面前,我有些恍惚地抬頭,想看清是誰,那知四目相撞,我心裏卻格登了一下,好清秀的男人,溫文爾雅,氣度不凡。我覺得他也眼光一閃,似被我電着,我卻羞紅了臉。他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那樣子讓人緊張。
帶他過來的人,介紹了他是剛調來的,家不在這兒,要在賓館裏住一陣子。由於,心裏慌亂,我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是木然地答應着。
他走的時候,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光讓我心頭一熱…這感覺從來沒有過。我這是怎麼啦?
9.17夜
那個人來過一次后,再沒出現。他是誰?怎麼一晃又不見了?難道是我在做夢嗎?
9.20夜
他是誰?他是誰???9.21夜
一連幾天的疑問,越寫越大,甚至,整頁就寫了“他是誰?”這三個字,讓鍾昇看得瞌睡。“這女人是怎麼了?”不停地在心裏猜測。情感空虛的人才會一見鍾情,女人是感性動物,有此舉動在所難免!“只是在人群里多看了你一眼”他的腦袋裏擠進了這麼一句歌詞,用在這裏,場景、情緒倒蠻合適的。
鍾昇終於抽出了時間,翻看起那摞塵封的日記本。看到主人那娟秀的字跡,從字跡上描摹着女人的音容笑貌,彷彿穿越一般,近距離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分擔她的喜怒哀樂,與之對話,想揭開一個久遠的過往,探看其中的真情、真相。
這才看到開頭,他就覺得這個女人有點太過感性,一面之緣,一眼之靈光,就能陷得如此之深!我的個乖乖,不會是童話故事看得太多了吧?心中多有譏諷。
在第六空間裏,那女人好像聽得見他心裏說的話,正低眉垂眼地含笑不語。怎麼會有瑪莎拉蒂的形影?他有些奇怪地搖了搖頭,笑了。
紅塵男女,各自矜持,一顰一笑,皆有因果,前世今生,如何得了?
咦?這瑪莎拉蒂自從上次“幽會”之後,就沓無音訊了,再未閃動過頭標。不會跑得太快,沒剎住車,出城了吧?鍾昇在心裏漫畫了一下瑪莎拉蒂。
瑪莎拉蒂?這名字有意思,虧她怎麼想出來的?猜不到。他索性合上日記,準備約談周公。
女人,是不可琢磨的動物。這男人要是不費思量、不傷腦筋,就能明白女人的心意,就能猜透女人的心思,那男人得優先進化幾萬年。否則,死得很難看。
又是一個愉快的晨光。鍾昇神采奕奕地出門,準備熱身,早餐、上班一條龍作業。就這樣地想着,走向了他的愛車。天色尚早,小區里,少有行人,除了他這個單身漢,還有一隻流浪狗,早早出來尋食了。
“嗒、嗒”車馬達有些打不動了,是不是這隻忠犬已經太老了?他有些心疼地鑽出車來,四下察看一番。掀起引擎蓋子,抽出機油卡尺,看了看,污黑一格,“哎喲,缺機油不說,而且早該換了,咋忘了呢?”他有些自責地看着“鐵皮拉客”,幸虧發現及時,要是半路上壞了,那可不是好玩的。“不行!今天,說啥也得換掉。”下了決心似的,蓋上車蓋子,重又回到車裏,啟動馬達,踩了幾腳油門,車“轟”地一聲吼起來。聲音在七月初的早晨,聽起來格外刺耳。
小區裏的花草茂盛,樹木蔥榮,遮擋了朝陽耀眼的光芒。出了小區,他直奔修車鋪而去。
車小心地行駛在寬敞的街道上。早起的洒水車,灑下一地清涼,晨跑的人們,在林蔭道上愜意地邁開碎步,“嗒嗒”地跑着。多麼祥和的早晨。
可是鍾昇的內心卻是不平靜的。他的心裏翻滾着昨夜看過的那幾頁日記,特別是“他是誰?”那急切到無忌的嘶問,一連幾天,不眠不休。那是怎樣的一種煎熬?對於一個僅一面之緣的男人,卻傾注了全部的情感,那是怎樣的一種無知、無畏。不停地在問:“什麼原因,就只是一眼的靈光,可以讓一個人痴迷?關鍵是他們以前從未相見過!根本沒有昨日重現,久別重逢的鋪陳。”一見鍾情?心靈感應?也太過玄虛了點,那又是為什麼…而當今世界,一萬個如焰如熾的注目,都換不來一個漠然的回首,更別說多情的回顧!傻女人自古有之,當前甚少。
愛情有風險,用心當謹慎!他玩世不恭地拍打着方向盤,在紅燈前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
他對這個女人充滿了太多的好奇,如果還活着,他肯定會去問個究竟的。可惜,那都是上個世紀的事了,說起來很近,聽起來已經很遙遠了,好像女媧補天的傳說一樣。
車好不容易才爬到了修理鋪,鍾昇卻好像跋涉了一個星際旅程似的,疲憊地鑽出了車門,張揚地伸懶腰,打哈欠。修車的小徒弟立刻迎上來:“哥,車要修,咋啦?”
“換機油!”車鑰匙扔給小徒弟,頭也不回地問:“老闆呢?”
“喝茶呢!”“咣”地一下關上車門。“喂!輕一點!你當你家的防盜門呀!切,現在的年青人一點不知道愛惜東西!”心疼得鍾昇直翻白眼,瞪着小徒弟。
哦哦,小徒弟敷衍地點着頭,埋頭去找鑰匙孔。
“哎喲,鍾哥,一個世紀沒見了,今天啥風把你吹來了。”老闆遠遠見他,就堆笑着過來和他招呼。
“叫叔!”鍾昇漫不經意地提醒着。
“哪不把你叫老了?”邊說邊遞過一瓶康師師傅綠茶。
“渾小子,只有長老的,沒有叫老的,你不是天天下面一群小徒弟師父長、師父短地叫,你以為你還真是他爹、他媽了!不喝這個,煮點茯茶就行了。”鍾昇黑起臉教訓起他來。
老闆還是膩着一臉笑容,油嘴滑舌地自說自話:哎,你別說,這幫小子還真的靠我吃、靠我穿呢!咋不的,也算是個衣食父母吧!擠着眼睛,說得還像那麼回事。“茯茶,我的哥哎,現在都啥年代了,你讓我到哪給你找去!鐵觀音、毛尖、普洱、金俊眉我這多的是,你偏要茯茶!”面露難色。
“你小子,一輩子就毀在“懶”上面,隔壁不就有嗎?還哪裏去找?光忙着自己掙錢了,眼裏沒別人了?一天不說你,就沒長勁。”鍾昇擺着譜,翹着腳,坐進了老闆的按摩椅里,開動電源,椅子振動起來。不由地感嘆起來:“你小子比你爹會享受!”
“都啥年代了,掙錢不花,死了不如小公雞!”老闆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酒喝涼水的市井洒脫模樣。
老闆喊過一個小徒弟,在他耳邊如此這樣地輕聲交待了幾句。小徒弟嗯嗯點頭應着,拈起一瓶綠茶,走向門外,擰開喝着,還回頭不耐煩地打量了一眼鍾昇,像看一個土老冒進城似的,一臉嫌棄。
老闆姓徐,叫徐奔馳。他父親叫徐克文,湖南人,很小就到了這兒,以修車為生,練就一身修車本事,遠近有名。路上司機只要車一拋錨,就能想到他,半路救急,非他莫屬。為此也掙了一些錢。2002年,一次,到離這兒百公里開外的地方,去救濟一輛故障車,鑽車底下的時候,千斤頂滑脫,車塌下來,給壓死了。那是一台“牛頭”車,舊的。車主是個開發商,某人的弟弟。看似一個普通的承攬關係中的安全責任事故的案子。可是,加上了徐奔馳:車主急着回去顯擺,謾罵修車人磨蹭,任性啟動車輛,導致車輛塌下壓死修車人的證言后,該事故就是過失致人死亡的刑案了。
當時,徐奔馳僅有13-4歲,屬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人。他的證言可採信與否,法官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因為當時在場的人都是親屬關係,無外人,各自證言均有“胳膊肘朝內拐”的質疑。
那時候鍾昇還是市法院的法官,該案的主審法官。他堅持認為徐奔馳的證言是真實的,應該走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讓受害人權益得到法律應該的保護,另一方當事人依法得到應有的懲處。而反方則認為,一個孩子是不能對客觀事實作真實的陳述,甚至有接受別人指使、教唆的可能性,應不予採信。且事件發生后,一個孩子處在驚恐無助的環境中,是否還能記住當時真實的過程,這都是有疑問的。加之,被告方積極施行救助,現場已經破壞、無法辨認,也不能收集到有效證據,證明犯罪事實的存在。
最後,疑罪從無,以承攬關係中一方當事人疏於安全保護,致人死亡,且死亡人就是承攬人的相關法律規定,判決開發商承擔道義賠償責任。徐家只得到了很少的一點補賠償。
那個開發商的哥哥就是那個王主任。自始至終,王主任沒有出面向鍾昇說一句話。而此後他的日子則非常的難過,處處受人排擠。也就是那段時間,他的鬱悶、低沉招來好高騖遠的妻子的鄙視,幾經爭吵、謾罵之後,離開了他。給他的人生又抹下了更加灰暗的一筆,讓他在眾人眼裏更加輕視。最終憤然辭職。
當然,徐奔馳並不知道這其中緣由。只是判決后,鍾昇到他家去過幾次,說是慰問,其實也是給自己一個安慰:他沒能盡到一個法官的責任,給予關心,以示歉意。
“你父親的補償款都拿到了吧?”鍾昇躺在按摩椅中,突兀地一問,讓徐奔馳一楞,立刻反應過來,“前年拿完了,幾萬塊錢的事。”他木然地回道,聽不出是贊還是嘆。
“也算了了吧,誰叫咱證據不足呢?放寬心思,朝前看吧,好人長在。看到你今天這樣,希望你父親能瞑目了。”
兩人正說著,小徒弟拎着一壺茶水走進來,臉上在冒汗呢!衣袖抹臉,油污就沾在了臉上,挺稚氣的一張臉。鍾昇盯着那張臉隨口問了一句:“多大了?”小徒弟懶得理他,只翻白了一眼,走了。
“初中沒畢業,家裏人求着過來學技術的。”徐奔馳一旁解釋說,“你那時候也是這麼大,扒輪胎的時候,你根本扒不動!你媽還好吧?”
“回老家去了,有一陣了!”徐奔馳面無表情地看向門外,木然答道。
鍾昇品着濃得發黑的茯茶,又苦又澀,卻有一股濃郁的茶香氣,讓他能品味到遙遠,那記憶中一些不能忘掉的東西。
“機油換好了,車氣門要調,油泵要換了,發動機老掉牙了,該換車了。”先前接車的小徒弟進來報告,表功似地說出車的毛病。
“那好,多少錢?”鍾昇習慣性地摸錢包。
“哥,說啥呢!要不放我這兒,我給你改造一下和新的一樣!”徐奔馳真誠地說。
“不用了,老了,再十八的心臟也不管用了,那會散架的!”說罷起身,“那就謝了,我還有事,先走了。”找了個水瓶子,裝了一瓶濃茶水,黑呼呼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廢機油呢。
“真嗇皮!”身後聽得小徒弟在這樣說。鍾昇裝作沒聽見似的,走向發動着的鐵皮拉客。“啪”地一聲,聽到身後,好像是耳光聲,“放你娘的屁,他是你說的嗎,滾!”傳來徐奔馳大聲地吼罵聲。
“小子有種!就得這麼教訓!”現在的“小殼子”勢利眼得很,衣帽取人,以車識人,囂張得很。就得這麼教訓!心裏解氣地為徐奔馳點贊。
車,混在街上早高峰的車流里,絲毫不敢馬虎地喘着粗氣,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