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我有一張舊名片

第八十八章 我有一張舊名片

我終於憑藉所學,讓自己和琦琦得以在布朗家繼續棲身下去。以一種更體面的方式。

我先是研發出一個絕干型的無年份香檳新品,老布朗讓我取一個名字,我想了想,將其命名為“GoldRai

”。他嫌這個名字太俗氣,但最終出於對技術人員的尊重,選擇了留用。

這款新品一經面世,很受到年輕群體的喜愛。

老布朗很是興奮,正式聘請我做了酒庄的研究員,當然他還是只付給我半薪,但遠比女傭的全薪高得多。凱莉回來之後,我就搬回了客房,但是老布朗同意我在酒庄雇傭期間免去我在古堡中的食宿費用,也就是傳說中的包吃包住,無形中我省了一大筆開銷。

這樣看起來半薪也沒什麼,因為已經極大地消減了我之前坐吃山空的恐慌。

9月26日,我順利坐上去倫敦大學的巴士車。

我給琦琦請了專門的幼兒看護,小布朗總喜歡逗他——他總是問,到底你是我U

cle,還是我是你U

cle。老布朗聽了,總是一臉黑雲。

雖然他從來沒有把琦琦當成“繼子”,但我現在對內,是酒庄的技術研究員,但對外是布朗家族的女主人。他極度不喜歡孫子的做法,認為有失莊重,而且他怕小布朗的行為過火得罪了我。他在乎的不是我,而是不想布朗酒庄就此失去一個便宜又好用的員工。

最終損失的會是英磅。

老布朗是個很現實的人。

我坐在曾經只在影視中看到過的二層巴士車上,望着窗外那些高眉深目的路人,偶爾捕捉到一張亞洲面孔,都覺得親切。他或她,為什麼會在此刻出現在此地呢?求學,工作還是原本就出生在這裏的亞裔呢?我忍不住去猜測他/她身上的故事。

UCL(倫敦大學學院)位於倫敦中心,地理位置極為優越,當之無愧的都市大學。

我所就讀的專業只有三十來個人,除了我之外,還有****人。當然嚴格意義上,我已經失去了中國國籍,我只能算作華裔。我很慚愧。

一個是來自香港的女生左依,和我年齡相仿。另一個是來自北京的鄭恩承,年齡長於我們,面容俊朗但是有少年白,但我覺得這絲毫不損他的魅力。他讓我想起另一個人。

我們三個自然而然走得近起來,雖然我和鄭共同來源於中國內陸,文化背景趨同,但是他和左依更能吃到一塊兒去。

他們倆都巨能吃辣,去中國城超市買完老乾媽,塗在三明治的夾層當果醬。我跟着他們試過一次,涕淚齊流的樣子成了他們一整天歡樂的源泉。

我發誓不再嘗第二次。

由於每天回布朗家,都要轉兩趟公交車,花費近一個小時,我開始留意在學院附近租房子。但即使和兩、三個人一起合租,每周也需要花掉200磅。實在太高。

而且把琦琦放在出租屋裏,即使有看護在,我還是不能放心,還不如放在布朗家。

在確定物理距離不能縮短的情況下,我練就了在公交車上看書而不頭暈的本領,但是視力在無形中下降了許多。

聖誕節即將來臨的時候,第一學期就要結束了。由於UCL是出了名的無宗教背景,所以來學校傳教的人特別地多。左依本身就是基督教徒,她希望我也能信奉上帝。我萬分抱歉地告訴她,我是無神論者。在一旁的鄭恩承便拍案道,“我也是。”

結果他信奉的是馬克思主義。他有信仰,而我無。他也表示理解,甚至道:“作為華裔,你能說這麼流利的中國話已經很難得了。”不能要求我更多了。他把我當成了生於斯長於斯的華裔女孩,我不信基督教已使他詫異,壓根沒指望我能知道馬克思和恩格斯。

對此,我選擇了緘默。個中情由,無從解釋。

但我也沒有刻意去隱瞞。當鄭恩承約我去過聖誕節時,我明確告訴他,我要回家陪兒子,一周歲生日的時候我無暇分身,但作為媽咪,平安夜一定要陪伴在他身邊。

至此,他才知道我是“已婚”的身份。面對他驚愕受挫的表情,我還是告訴他,“是的,我是M

sB

ow

。”

“怎麼會?”他不敢置信,“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回答他,“因為我的先生姓B

ow

,所以……”

“你知道我在問什麼。”鄭恩承神色凄惶地看着我。

“對不起。”我只能這麼說。

其他的,無可奉告。左依問起我,我也只是告訴她,我曾經叫做“金急雨”,在S市長大。那裏白牆黑瓦,風景如畫。但我現在是“特蕾莎·布朗”,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我安於這個身份,只想把這個身份經營得更好,但從來沒想改變它。

我是個媽媽。

我最大的夙願是可以掙很多的錢,把他養大。

UCL一共有三個學期,9月底到聖誕節,一月初到復活節,復活節結束到七月中。

專業課的學習其實對香檳酒新品研究多有禆益。而且在學校里,有特別豐富的社團活動,我很熱衷於參加Pa

ty,除了可以認識更多優秀的朋友之外,我還可以摸索出時下年輕的學生群體最喜歡的香檳酒類型。

畢竟有大學生的地方,就有Pa

ty,有Pa

ty的地方就有香檳酒。儘管消費水平無法比藏家相比,但消費能力是驚人的。

復活節前後,我又研發了兩款甜型香檳,成為餐后甜點的絕佳的搭配,將“GoldRai

”打造成了一個系列。老布朗再也不嫌“GoldRai

”的名字俗氣了。

一年過去了,我積攢下來的錢足以應付我和琦琦下一年的生活。

我重重鬆了一口氣。

16歲的小布朗已經是高中生了,高大健碩,青春洋溢。就是離成熟太遠。

他最近總是不回家,跟朋友一起玩飛車,這也是老布朗所不允許的。可是他幾乎沒有一天不是爛着手肘和膝蓋回來的。他不想被老布朗知道,所以也不打算讓凱莉幫忙處理傷口,所以就找上了我。他知道我學藥學,所以把我當成半個醫生來敲我的門。

我當時並不知道,放下書本去開門,他鬆開抱着的手肘,鮮紅的血熱刺刺地往下滴,我當場就覺得暈眩腿軟起來。這一點大大出乎小布朗意料,他連忙伸出手攬住我,本意是為了免我一摔,結果血腥之氣離我更近,我推開他,扶住門框,差點嘔吐了出來。

“你怎麼了?”他問。

“離我遠一點。”我說,一抬頭看到他從茫然到受傷的表情。只好強抑着不適,補充道:“我暈血……抱歉。”

小布朗聞言就露出釋然的表情來,後退了兩步,默默看了我幾秒,然後轉身離去。

他自己胡亂包紮了一下。因為運動服套在他身上鼓得亂七八糟,我看了忍不住道:“你還是叫家庭醫生吧。”

小布朗想也不想就拒絕,“那不等於直接告訴我祖父了嗎?”

“你怕他教訓你?”我不解地看着他,思及他方才讓我好一陣難受,故意很不客氣地道:“既然怕,為什麼還要做?”

“有些事,怕就不做了嗎?”小布朗道,“誰讓我喜歡。”

我愣住。

“還有,我不是怕。”小布朗道,“我只是避免衝突。他改變不了我,我也改變不了他。所以,隱瞞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我默然。因為沒辦法反對這個觀點。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喃喃道:“有些事能隱瞞一輩子嗎?隱瞞,就是逃避。逃避就意味永遠找不到歸宿。”

“你說什麼?”小布朗問。

我驚覺自己剛剛用的是母語,所以他聽不懂。

於是我用英文問道:“你能瞞你祖父一輩子嗎?”

“不,我不需要。”小布朗聳聳肩,“不用等一輩子,我就可以強大起來,那時他也不會再反對。因為反對也沒用——畢竟是我的人生,不是嗎?”

我望着他那雙無畏的藍眼睛,不由動容。原來一直以來,我之所以弄不懂冒險的奧義,不是因為我穩重老練,而是因為我不夠勇敢。我沒有冒險的勇氣,生怕失去。我竟然忘了我原本就一無所有,即使失去也不過是重頭再來。我竟然比原本就擁有許多的人,更怕失去。

我真是毫無膽色。

“你……怎麼了?”小布朗道,“被我的話感動得要哭了?”

“不。”我側過頭去,頓了片刻我問他,“要不要我幫你重新包紮一下?”

“你不是暈血嗎?”他問。

“我想試着克服一下。”說著我回屋拿了醫用口罩,想着能避免些許血腥氣入鼻,“我再試一試。相信我,我可以做得很好的。至少……”我瞥了他鼓囊囊的袖子,“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小布朗突然笑了笑,湛藍的眼底一片溫柔。

我在家的時間還沒有看護和老布朗多。我從出生起就跟琦琦說的中國話和S市方言,好像被“洗地”了。

因為現在我再跟他說起這些,他會露出困惑的表情,思忖好一會兒才會回應我。

他的漢語水平,已經嚴重退化,目前和正在興緻盎然進行漢語學習的小布朗差不多。

這一點都怪我。我已經開始琢磨給他換一個中國育嬰師。

老布朗告訴我,pokemo

(琦琦)將來是在倫敦生長和求學的,英語作為啟蒙母語並不算是壞事。

他說的沒錯。可不知為什麼,我卻總是高興不起來。好像,是我親手斬斷了他原本該有的羈絆。周末早上,凱莉把琦琦抱出去曬太陽。正巧老布朗有事也出去了。

我一個人坐在閣樓上,把塤從黑漆盒拿了出來,端詳了一會兒,吹奏起了《故鄉的原風景》。

這一次,不會有人再從身後出現了。

他就算有萬里追蹤的本事,也找不到我。陳引鈞已經抹去了我在國內的一切痕迹。

金急雨,是過時的舊名片。

已經查無此人了。

也挺好。異國他鄉,渺萬裏層雲,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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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情深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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