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章 你怎麼知道?
吹完一曲畢,我忍不住又吹奏了一首陳悅的《綠野仙蹤》。這是我在出國前,跟着董老先生學的最後一首塤曲。《綠野仙蹤》原曲是《琵琶吟》,陳悅將其改成了洞簫獨奏。董老先生又把它改成了塤曲,這其中的悲涼感是遞增的。
應該沒有比塤聽起來更悲涼的中國樂器了吧。致郁效果一流,陳羽堯就曾說過,只有西方的大提琴可以一決高下。兩者同奏,估計就是《黑色星期五》。
聽完他的這個說法,當時我就笑了,“你也知道《黑色星期五》?”
“是的,我也知道。”陳羽堯沒好聲氣地回應我,“不是華爾街的黑色星期五,是那首全球禁曲黑色星期五。”
我還以為,這是我們這代人的獨家記憶。大概是在初中的時候,就聽過有人聽了《黑色星期五》之後自殺的。當時班上還有幾個大膽的同學說想去試一試,儘管我也好奇,但我從來不屬於大膽之列。就像小學的時候,有人玩筆仙,希望我也加入湊個人數,我堅決不肯,因而在錦溪鎮裏受到同齡夥伴的排擠。
我不怪他們,是我自己放棄融進了那個圈子的。
他們討厭我,是因為我給到他們的感覺是我嫌他們幼稚,其實純粹因為我膽小。
跟死亡相關的事情,我都避之三舍再三舍。
後來念珠有一次周末來我家,說要給我放一段電影配樂,讓我聽一聽怎麼樣。我哪有音樂鑒賞力,但懂樂理的念珠,居然會讓我鑒賞,聽取我的意見,我頓覺與有榮焉。
然後她就把耳機給我戴上,靜立一旁不作打擾,但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我非常投入地聽完,摘下耳機發表鑒賞成果:“有一點傷感,這部電影是悲劇吧?”
“呃……”念珠嘴巴微張,“你,你就沒點別的感觸?”
難道不是純傷感?傷感中帶有一絲絲歡喜?對不起,我實在感觸不到更多了。
於是我對念珠搖搖頭,“沒了。”
念珠此時方道,“你聽的,是《黑色星期五》。”
什麼?是那個傳說中只要聽過,就會想自殺的全球禁曲嗎?
儘管我還毫髮無損地站着,但是我望着念珠的神情一定是很冰冷的,因為她手足無措起來,“急,急雨……”
然後我就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冷漠地道,“你給我聽這個,是什麼意思呢?”
“你別誤會,急雨。”念珠結結巴巴道,“我是自己聽過了,才給你聽的。不過,我聽到一半就聽不下去了……”
“誰知道我給聽完了?”我淡淡打斷她的話,“如果我真出了什麼事,你最多也就是個顧慮不周。對吧?”
“不,不是。”念珠連忙拉住我的手,“我錯了。好急雨,別生我的氣了。”
但我還是板著臉,現在想來有些可笑,當時特別怕這首曲子有後勁兒。心想我現在剛聽完還沒有知覺,萬一到了晚上這首曲子突然出來索魂怎麼辦?我恨透了念珠,覺得她是在謀殺。
“你回去吧。”我對念珠說。這是我唯一在我家給念珠下逐客令。
念珠神色黯然,但見我已經聽不進解釋,就背起書包走了。
當天晚上我一直帶着耳機,用MP5單曲循環林俊傑的《不死之身》,來和《黑色星期五》作抵抗。夜半時分我混混沌沌地睡去,醒來時MP5已經沒電自動關機了。
我望着透進屋裏的一米陽光,有一種終於得救的心情。現在想想,那時真的是很傻。
活過來之後,我就不那麼怪念珠了。但是她還是很愧疚,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張有林俊傑親筆簽名的照片送給我賠罪。我哪有什麼理由不原諒她?
和好之後,《黑色星期五》也一直是個禁忌的話題了。結果直到高一的某一天,她主動跟我舊話重提,說網上盛傳的《黑色星期五》都是假的,其實是《憂鬱的星期天》。為匈牙利音樂家魯蘭斯·查理斯所作,創作背景是和女朋友分手,故而曲調也是傷感的,但沒到致郁而亡的程度。
真正的《黑色星期五》早在1945年就被毀了。但它的傳說在江湖從來沒有停止,據說這首樂曲原名叫《魔樂》,並非由一個人,而是由一群音樂大師創作的。
它利用的是次聲波和其他手段來刺激大腦皮層神經,人的腦部和頻率20HZ的次聲波能產生共振,因此不能用意志力來克制。聽聞這個說法,我表示嘆為觀止。覺得那群人也許不是音樂大師,而是白衣劊子手,遵循生命科學手段,用音樂擊潰人的神經。
殺人於無形,在江湖中是比飛花摘葉更高明的手段。我覺得可怖的同時,也不禁心生一絲遐想。但也僅僅始於遐想,如果這首曲子真在我手裏,我可能會奇貨可居將其賣個好價錢,但絕對不會以身試法。
陳羽堯之所以氣結,不是因為我小看他的藝術涉獵,而是我居然敢暗戳戳地嫌他是“老人家”。
我沒有聽過《黑色星期五》,所以我今天吹奏出來的樂音最多是《憂鬱的星期天》。
好久沒有吹奏陶塤了,我發現我有幾個音吹的是不對的,只好停下來想一下,再吹。不對,再改。
小布朗就是在這個時候出聲的,“你吹的這個黑乎乎的東西是什麼?有點像陶笛。”
“塤。”我想了想,用英語給他解釋了下,“中國最古老的吹奏樂器之一,同樣也是用陶土燒制的,至於形狀你也看到了,像一個雞蛋。”
“比陶笛吹奏出來的旋律更——悲傷。”小布朗目光牢牢地注視着我,“特蕾莎,你經歷過特別悲傷的事嗎?無人傾訴的那種。”
我想了想,如實答道,“嗯。經歷過。”
“那你可以告訴我。”小布朗真誠地望着我,“我會為你分擔的同時,並且為你保密的。”
“不。”我搖頭,“你也說了,‘無人傾訴’。能用言語表達出來的悲傷,都不算‘特別悲傷’。”
小布朗愣了愣,隨即有點失落,甚至是有點生氣,“你只不過不想對我傾訴罷了。”
我沒有否認,微微一笑,“你最近沒再受傷吧?”我指的是他玩飛車這件事。
“這麼長時間了,我還一如既往地摔傷,那不太愚蠢了么?”小布朗沒好氣地說。
“是。”我好脾氣地道,“你一點都不愚蠢。你是我見過的極少數聰明的男孩子。”
“極少數?”小布朗重複我的措辭,輕輕搖了搖頭,濃密的眼睫毛眨了眨:“居然不是‘最’?”
“謙遜。”我說,“中國文化中極為含蓄內斂,即便在英國,紳士也以謙遜為美德。”
“紳士?”小布朗嗤笑道,“你的印象好像還停留在維羅利亞時代。”
小布朗不滿老布朗的種種做法,但事實上祖孫倆都有一個共同的物質——“高傲”。呃,高傲形容老布朗是極為貼切的,小布朗少年意氣可能還是“驕傲”更適合他一些。我欣賞他身上的自信和陽光,但是我知道,自信也可以是溫柔的,陽光也可以是和煦的。
翟逸,是我見過最溫柔和煦的少年。他的話,我敢說‘最’。正說著,我從窗口看見凱莉推着琦琦的小車回來了。
琦琦已經沒有坐在車裏,而是扶在小車邊,走得磕磕絆絆,卻把“咯咯”的笑聲灑在了倫敦夏日上午充沛的陽光里。我手裏仍拿着陶塤,但心情變得柔軟和輕快,相信我的面容上呈現的也是如此。
因為小布朗說,“東方女人身上有一種深厚的母性,被它籠罩的時候,非常……有魅力。”
我轉過身,把陶塤收進黑漆盒子裏,站起來看向小布朗,眼神中有“請”的意思,我已經迫不及待要去迎我的神奇寶貝pokemo
。
“Mommy!”他沖我笑,露出兩顆白白的大門牙,憨態可掬。
對他而言,“Mommy”是我的名字,就像小布朗叫“傑弗里”,凱莉叫凱莉,看護叫做“貝琦”一樣。
“琦琦!”我總是先喊他的中文名,然後再叫英文的,我朝着他蹲下來,“pokemo
!”
他跌跌撞撞,卻不是撲進我的懷裏,而是把小車當禮物送給我。
“謝謝!”我笑着跟他表情互動,凱莉在一旁也忍不住掛上微笑,她問我,“太太,晚上吃什麼?”
“叫我特蕾莎就行了。”我把琦琦抱起來,走在前面,回應凱莉的話,“先生今天回來嗎?”
“不回來,據吉恩管家說,他從肯特郡的酒庄出來直接去機場了,飛往中國上海。”
“噢。”我進了門,又把琦琦放下,“今天傑弗里也在家,你問問他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我晚上不想吃很豐盛,勞駕你幫我做個三明治即可。”
“好的。理應為你效勞。”凱莉道,她朝樓上望了望。
我看她另一隻手裏拎了菜,就道:“我去幫你問一下,傑弗里想吃什麼?”
“好,謝謝你——特蕾莎。”
琦琦又朝我張開手,我便順勢把他抱上了樓,一進門發現小布朗不知什麼時候打開了黑漆盒子,學着我剛才的樣子想要吹奏陶塤,結果臉色瞥得通紅。
“嘿!”我很不高興,“你怎麼可以亂動我的東西……”
話音未落,小布朗因為我突然出現抓包嚇了一大跳。結果在驚慌之下將陶塤摔落在地上,“OMG!”(哦買噶)
琦琦學着他的語調,也叫了一聲,“OMG!”笑得很是開懷。
只有我氣惱之至,我把琦琦安放在床上,走過去察看,發現磕裂了一條縫,雖然極細,但嚴格意義上這隻陶塤已經毀了。
“對,對不起。”小布朗支支吾吾道,“下次再去中國,我一定想辦法給你再買一個,買一個‘Xia
’……”
他連塤的發音甚至都沒有記住。我忍不住將陶塤奪過來,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出去!”
“什麼?”
“Getout!”
“特蕾莎,”小布朗懊惱地單手抹了把臉,“聽我說,我會賠給你的。你大可不必這麼……”
“你賠不了。”我說,“這把陶塤是我從前的戀人送的。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再見到他的機會了。即使他活着,我也活着,但我們之間隔着重重人海,再也,再也不能見面了。”我哽咽着,“你拿什麼賠?告訴我!”
我很少有這麼失態的時候,不光小布朗,就連琦琦都察覺到我情緒極壞,手腳並用地朝我爬過來,扯住我的衣角。只這麼一個小舉動,我的心軟了。
“So
y。”小布朗再次低聲道,頓了頓,他用中文問道:“你所說的戀人,是叫‘耀’么?”
“什麼?”這下輪到我詫異了,他隨即又重複了一遍,我思忖了一瞬,驀地睜大了眼睛,他說是“羽堯”,只是發音不準而已。“你,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