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彼岸即是此岸
青春究竟是從哪一刻結束的呢?
大概是從“散夥”的那一刻。
我曾經在一天之內,完成了兩場告別。
還記得畢業答辯結束的那天,我與舍友們又一起吃了一頓終極“散夥飯”。
我把自己即將出國留學的消息告訴了她們,她們羨慕唏噓不已。我知道以袁紫衣的家境,她如果想要出國不是什麼難事。但是她生於斯長於斯,熱土難離。袁紫衣說她的根太重,所以註定飛不起來。
黃秋曉直言她是佩服我的,因為很少有女孩能在生化這個專業里繼續往上走。只有我自己知道,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為了完成琦琦的收養手續,以及我可以順利遠渡重洋,陳引鈞安排我和一個叫做班弗里歐·布朗英國男人結了婚。我知道他完全有能力讓我以單親媽媽的身份留英的,但是他故意逼我交出一張“投名狀”,確保我不會臨時反悔。
其實他多慮了,我從決心收養琦琦那一刻起,就已開弓沒有了回頭箭。
離開陳羽堯,也是我對念珠的承諾。
陳引鈞告訴我,“三年之內不能離婚,不然你的綠卡轉永久就會出現問題。”
“我怎麼知道他三年內會不會死呢?”不是我惡意詛咒,只是這個班弗里歐·布朗已經六十七歲了,我不得不為我們的將來擔憂。
陳引鈞表示這一定不是問題,“布朗家族的平均壽命都在八十歲,你放心。”
我乾巴巴地回應道:“陳先生費心了。”
陳引鈞笑笑,“你千萬不要辜負才好。”
“我只是要留學,但您卻煞費苦心地幫我移了民。”我嘲諷地笑道,“您給的,遠比我要的多得多。”最後,我鄭重告訴他:“我不會辜負你的——因為辜負你,就是辜負我自己。”
“金小姐果然是個聰明人。”陳引鈞說,“對了,還沒祝賀你拿到了倫敦大學的offe
——雖然是半獎,但真的很了不起了。當然,我並不會因此剋扣答應給到你的數目。”
“謝謝陳先生。”我淡漠地說。
我借得一點東風,剩下的都要靠自己。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指望過陳引鈞會對我至仁至義。
沒有了陳羽堯,我和他就是路人甲。他總說我“聰明”,可真是謬讚。
很多事情上,我靠的不是天分,是勤勉。
在初中以前,我根本沒有接觸過英語。花了很多精力補習,又把背單詞養成了一個像吃飯睡覺一樣的日常習慣,英語才從我升學的短板變成了強項。
決定考倫敦大學后,我就開始準備雅思。在英國攻讀學士,6分即可。可如果想直接讀碩士,就必須到6.5分。
可第一次我只6分。還想考第二次時,金琦就生病了,如果沒有育嬰師葉嫂幫忙,我根本應付不來。原先那個月嫂在照顧念珠出了月子之後就走了。
葉嫂就是我最焦頭爛額的時候出現的。這年頭,能找到一個靠譜的育兒保姆,並不容易。因此我和她簽訂了一年的合同。雖然我用不了一年,就要帶着金琦離開這裏了。
金琦病好后,我又緊鑼密鼓地複習了一個月應考,終於順利過線。
我以考研緊張為由,大四寒假沒有回家。其實是放不下金琦,而且也不想在年夜飯上和陳引鈞演戲。
和陳引鈞達到協議之後,我就很怕見到陳羽堯。
陳羽堯不是個鈍感的人。只是他從沒想過,我會和他舅舅一起來矇騙他。
好幾次,陳羽堯來找我,葉嫂就抱着孩子和他擦肩而過。
J大教職工家屬、學生家長及周邊居民,都常出現在校園裏遛彎,所以這情景倒不鮮見。
只一次,琦琦在葉嫂懷裏朝我含混不清地叫了聲“媽媽”,把我嚇了一跳。因為事先叮囑葉嫂,所以她抱着金琦快步離開了。
陳羽堯笑着調侃了我,卻從未想過那真的是我的兒子。
我離開他時的手段是殘酷而卑鄙的。
告別了舍友之後,我打給陳羽堯:“你在哪兒?我想見你。”
可能是我很久沒有這麼主動熱情,陳羽堯連忙回應道:“我馬上開車過來找你。”
“我們在N市見好不好?”我說,“我想吃板鴨。”
“好。幾點鐘?”
“七點鐘,在新街口。”
掛掉電話,我從酒店的洗手間出來,對葉嫂道:“我今晚可能就不回來了。明天一早我過來接琦琦。”她應了一句“好的”。
“謝謝你陪着我到N市來。”我誠懇地說,“房間我訂到了後天中午,到時候你好好在N市玩一玩。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葉嫂抱着孩子,有些感動,“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收拾收拾出了門,化了淡妝,穿了一條紅色的裙子,趕赴我最後的約會。
陳羽堯如約而至,我調整了下心緒,笑靨如花地迎向他。
他眸中閃過一抹驚艷。“你今天真美。”
我說,“女為悅己者容。”
他嘴角勾起愉悅的弧度。
我們先是手拉手逛起了商場。
我極力慫恿陳羽堯去試衣服,“當補給你今年的生日禮物。”
每逢立冬,陳羽堯給我的生日禮物從來沒有遲到過。
“快點嘛。”我催促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等他換完出來,果然是玉樹臨風,我跟導購小姐道:“就這身啦!麻煩幫我打包。”
“等等,等等。”陳羽堯連忙擺手,“我覺得也就一般般吧。”
“誰說的,你穿白色最好看了。”我走上前,上下打量一番,“不像我,只有穿你的藍襯衫才好看。”
陳羽堯聞言臉色一紅,不自在咳了咳。
“穿了我的衣服,那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宣佈道,隨即跟導購小姐道:“打包!”
陳羽堯這下沒有再說什麼,任由我付了帳。
買完衣服出來,他問我:“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板鴨,板鴨。”我興緻盎然,“光聽過,沒吃過。”
“板鴨如果不會燒,那是一點也不好吃的。”陳羽堯說著,帶着我去了一家擅長做這道經典菜品的館子。除了板鴨,還點了幾個其他的小菜。
“味道怎麼樣?”陳羽堯問我。
“嗯,還不錯。但是沒有八寶鴨好吃。”
陳羽堯笑,“我也這麼覺得。”
“你學校里的東西什麼時候寄回去?”陳羽堯給我夾了一筷子粉絲,問道。
“不寄了。”我說,“有些就在學校低價讓給學弟學妹處理掉了,至於衣服——打包了幾個行李箱。你送我的,都裝起來了。”我補充道,“一件都沒有賣。”
陳羽堯說:“你要是嫌麻煩,就都給處理掉吧。回頭我再給你重買。”
我“嗯”了一聲,心裏卻知道再也沒有機會了。
“吃完我們回S市吧。”陳羽堯笑,“你都多久時間沒回去了,黿黿該不認識你了。”
“龜是冷血動物。它不認識我很正常。”我說,“就算是天天給它餵食的你,它也未必記得住。”
陳羽堯說,“那你當初還把它抱回來,純粹為了折騰我不成。”
我說,“你要不是想養了,就放生吧。”
話音剛落,陳羽堯便用奇怪的眼神注視着我。我才驚覺自己語氣中的頹然與消極,彷彿在交待遺言一般。
於是我連忙轉移話題,“你今晚回S市有事嗎?”
陳羽堯愣了愣,“沒有。”
“那我們今天就不要回S市了。”我說,“你這個晚上,是我的。”
他一愣,繼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環顧四周,壓低了聲音:“你,你……”
“你不答應啊?”我問。
他不說話。
“不答應就算了。”我低下頭繼續吃菜。
“誰說我不答應了?”陳羽堯重重地夾了一筷子粉絲到我的碗裏,強行正色:“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朝他眨眨眼睛,心裏卻湧現出一波又一波的難過。為他,也為我自己。
他一直在期待我畢業之後嫁給他。而我,則在進行離別倒計時。
陳羽堯直言我在特殊場合下叫他“羽堯哥哥”,會讓他覺得罪惡又銷魂。
我說,“銷魂不就行了。”
最好的晚餐總是要豐盛一些的。
倫敦大學一年三個學期,九月末才正式開學。也就是我有兩個多月的時間,去適應一下環境。適應性很重要,幾乎決定了生存力。我想起達爾文的一句名言——
“能夠生存下來的特種,並不是那些最強壯的,也不是那些最聰明的,而是那些對變化做出快速反應的。”
我抱着孩子到達希思羅國際機場時,來接我的是一個英國年輕男人。
他自我介紹,“Ge
eSmith.(吉恩·史密斯),是布朗先生的管家。”
我沒有辦法和他握手,只有點頭致意,“The
esa.(特蕾莎)”
出於紳士風度,他幫我接過了行李的推車,帶領我出了機場。
我一聲不吭,抱着孩子跟在他身後。我知道,接下來肯定是要帶我去見老布朗。
上一次見他,亦是匆匆一面。我對他的印象是,典型的英國老人的面相。
鬢髮雪白,眉毛仍是棕黑色,眼睛灰藍,之所以不是湛藍色,我想是因為他已經老邁的緣故。
令我略感吃驚的是,布朗家族所在的地方,像極了中世紀的古堡,內部陳設老舊,散發著歷史車輪輾過的落寞和殘破氣息。通過那些古董燭台和牆上的家庭畫像,我可以想見其當年的煊赫。
老布朗首先對我表示了歡迎,接下來就開誠佈公:他是因為要修繕這幢房子,答應了幫密斯特·陳一個小忙。我可以安心在這裏住下,直到三年之後辦理離婚手續。但是必須每個月支付在這裏的住宿費用。
他看了眼我懷裏的琦琦,繼續道,“如果需要照看,你兩個選擇,一個是自行尋找保姆,另一個是給家裏的女傭支付育嬰費。”
聽他這樣公事公辦的態度,我反而鬆了一口氣。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我跟着女傭到了自己的房間后,安置好琦琦。在徵詢了老布朗的同意之後,借用他的手機給陳引鈞打電話。我想跟他確認一下,他究竟什麼時候把尾款打到她在英國的帳戶。
“你在出發前,我不是給了你一張支票嗎?”電話里的背景聲音十分嘈雜,不知道他正在忙些什麼。
“可是,陳先生,裏面的錢遠遠不夠。”我說,“即使再加上我的獎學金,最多只夠用一年的。”
布朗家的吃穿用住,都是需要付錢的。
“……這樣啊”,陳引鈞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是在跟身邊的人說話,並不給我明確的回答。
長途電話信號本身就不好,我聽不到他的聲音,有些焦急,提高了聲調:“陳先生,您說過,我到英國后,你會把剩下的錢給到我的。”
“是的,我是這麼說過。”陳引鈞的聲音重新響起來,“但沒說是現在。”
“你……”我的心迅速墜落,聲音勉力維持着冷靜:“陳先生,我也是基於對您的信任,才會任由您安排至此,你怎麼能……”
“背信棄義”四個字沒說出口,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愚蠢。
我和他,從來哪有信義可言?
陳引鈞迤迤然道:“我從來沒想過食言。只是這錢,三年之後才能給你。這也是為你考慮——和老布朗離婚之前給了你,這可是婚內共同財產,你不想生生分出去一半吧?”
聽他這麼說,我便知道這筆錢今日追索不到了,無謂再和他撕破臉。於是我冷冷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