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意識形態
葉蓮娜最近發現祁旻經常不在學校的食堂吃晚飯了。
“旻,你節食么?還是美國人做的飯太難吃了?”葉蓮娜在出門去食堂之前對她問道。
“不,我只是晚上有約。”祁旻一邊處理數據一邊愉快地說道。
“你也開始約會了?喜聞樂見啊。”葉蓮娜挑眉道。
“約會談不上。”祁旻只是捋了一把頭髮說道,“我認識了一個本地的布爾什維克,因此去吃飯順便讀一下《資本論》——你想一起么?”
“本地的?”葉蓮娜驚訝地問了一句,而後聳了聳肩,“算了吧,美國的都是托派,估計看不上我們這些CCCP遺老。”
祁旻剛想說她新認識的布爾什維克看名字還頗有CCCP風格,然而又一想一個說英語自認為是中國人的人,即使名字的來源偏東歐似乎也並不意味着什麼。況且她的重點知識蹭飯,讀《資本論》是附帶的,要是讓葉蓮娜去跟他們吃中餐估計會很尷尬。
“那好吧,你去吃飯吧。”祁旻對她揮了揮手,“我把手裏的活兒幹完,爭取早點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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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對於祁旻而言早點兒下班是不可能的。拜她已經用了六年的垃圾筆記本所賜,每個文件打開一次都要花費十幾秒,即使她操作再快,時間仍然浪費在了開文件上面。
因此今天她沒有跟安東一起去逛亞洲超市——畢竟是以帶他讀《資本論》為借口,她並不能隨心所欲地點菜。
來到安東收拾整潔的公寓裏,祁旻第N次感嘆把房子當家住和當宿舍住就是不一樣。
此時安東正在做飯,看起來他今天下班兒也比通常晚了。祁旻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看到茶几上有一摞賬單,從那當中她看到一張工會的賬單:“哦,你還參加了工會,中餐快餐店也有工會?”
“沒有,所以我加入了另一個連鎖快餐店的工會。”安東從廚房裏出來,用濕毛巾擦了擦手,“在原來的老闆走後,我勸留下來的人都參加了工會。”
“會費倒也不多。”祁旻放下賬單,從沙發上站起來,“問題是,參加這種工會有用么?他們應該沒有空閑為了幾個會員,去跟少數族裔的個體經營者談判吧?”
“要談判漲薪不太現實,但至少可以使人免於失去工作。”安東有些無奈地說道,“工會有各種麻煩事,然而這是資本主義社會給無產階級放開的保險機制。不過從另一方面,工會也是消解無產階級革命性的有力手段。”
“對於普通人而言,還是活下去比較重要。”祁旻感慨了一句。
“說真的,旻,你為什麼不去在學校找一個兼職,然後參加學校的工會呢?”安東突然提到,“即使在研究生工資方面漲不了錢,你或許也能爭取到更好的醫療保險。”
祁旻想了想,其實她也聽說過有人這麼操作,但找個兼職實在是太麻煩了:“我可能沒時間……而且我現在的醫療保險也差不多夠用了。”
“醫療保險還有夠用的時候?”安東驚訝地說,“你怕不是沒生過病吧?哦,也對,你的確有可能沒在這邊生過病。有很多人嫌貴不去看病,最後小病拖成大病的。”16
“但我可以回國看病。”祁旻無所謂地解釋道。
這個回答如意料之中地讓安東沉默了兩秒,而後他以一種彷彿是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我也希望我能夠‘回國’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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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大概是要歸功於選擇了正確的工會,安東的收入情況一直都還穩定。而且他不像那些“美國佬”一樣超前消費,把每一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傳統的亞裔一樣確保每時每刻都處於收支平衡的狀態,因此才能拿着中餐快餐店外賣員的收入而過着看起來還算體面的日子。
或許“像傳統的亞裔”或許說明不了什麼問題,鑒於安東是一個打算在空餘時間讀《資本論》的人,他受到消費主義的影響應該比一般的ABC都小得多。
但關於祁旻到人家家裏蹭飯的理由,與其說是讀《資本論》倒不如說是微縮版的馬列理論研討小組。讓祁旻感到意外的是,安東真的讀過一些除《資本論》之外的原著和更新的理論文章,至少比不少在網上自稱X左的鍵盤政治愛好者都要強。換句話說,他之所以到現在才開始決定讀《資本論》,只是出於對大長書的天然恐懼覺得需要人帶而已。
“其實我不太明白,你以前讀馬恩的其他文章都是跟別人一起的?參加研討小組之類的?”祁旻有些好奇地問道。
“我上高中的時候有個朋友,是拉美裔……我原來都是跟他一起看這些書的。”安東解釋道。
“哦……”祁旻其實分不太清楚什麼是拉美裔、猶太裔之類的跟普通美國人有什麼區別,“那他現在呢?”
“他高中畢業之後去了紐約,想要在那裏賺點錢。”安東回答道,聽語氣似乎對這個決定不怎麼贊同,“高風險高回報,希望他真的能賺錢吧。”
“紐約,可是大城市啊。”作為一個在人口總數超過紐約一倍還多的城市長大的人,祁旻表面上稱讚了一句,“不過我有些好奇,你偏好這套理論,應該是出自家庭教導?因為我看這邊人的意識形態總體還是偏右的。”
安東蹙眉看了她一眼,然而祁旻彷彿壓根兒沒看懂他的表情。
“你覺得我像是會有‘家庭教導’這種東西么?”安東有點兒生氣地說道,“我發現你有時候沒禮貌得好奇怪。”
“哦?我非常抱歉。”祁旻有些尷尬,“我還以為你——不,我之前還以為美國的年輕人都這樣,畢業之後就經濟獨立了。”但她也試圖補救了一下兒以挽回自己的形象,“可能是我對於‘家庭教導’這個說法的定義不太準確,其實我只是想問這是來自家長的某種傳承么?”
“所以你是故意的么?”安東放下書,有點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我什麼?什麼故意的?”祁旻沒有明白。
安東深吸了一口氣,非常不快地看着她說道:“你作為一個學生物的人,難道會覺得意識形態可以通過遺傳物質傳遞么?”
“不會……”祁旻還是沒有太明白。
“所以你在這取笑我什麼呢?”安東相當氣憤地反問道,“我是孤兒,我不是真正的中國人,所以我讀馬恩就很不可思議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