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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怎麼辦,這是往哪走?”
梁利群跑得氣喘吁吁。
“南城去不了了,日本人已經進城了,挹江門塞得死死的,也出不去,我們往東,從考試院那邊走太平門試試!”
“那麼遠!”
“快走吧!”
周竟成一貓腰,跑到了最前面。
“不要太急,隨時可能有情況!”
確實有情況,走了沒多遠,還沒到中央圖書館,市婦會的牆根槍就整齊齊倒着十幾具屍首,幾個人心情沉重,小心翼翼走過,都是守城的國軍。
“輕機槍掃射!”余笑蜀看了看牆上的彈孔。
“他們連俘虜都不留嗎?”
很快,更多的屍體證明了這個想法,可能懼怕大量未能撤退的國民黨士兵繼續抵抗,一路上被屠殺的,都是中國軍人和疑似軍人的青壯年男性。
再向北就是中央大學禮堂了,忽地從鐵路方向傳來一陣凌亂的槍聲。
周竟成停下了腳步,拉住余笑蜀。
“不行了,太平門也走不了了。”
“怎麼辦?”
還沒等幾個人商量,砰地又是一聲槍響,幾個人下意識撲到在地,迅速躲到旁邊的巷子裏,飛跑起來。後面遠遠傳來雜沓的腳步聲。
幾個人慌不擇路,一路向南奔跑,不知不覺到了教育部後街,他們見門就推,希望能找到一個藏身之處。
只是這一條巷弄的民宅大多大門緊閉,死一般地寂靜,根本沒有人出來應聲。
正跑着,周竟成突然發現有一家大門洞開。
“快快!這裏!”
幾個人一頭扎了進去,就想把門檻插上,不料旁邊的灶房裏突然鑽出來一個人,一把拉住他們幾個。
“不能關門!也不能進廳!”
“什麼意思?”
這人示意他們不要說話,拉着他們鑽到了灶房裏。
這灶房狹小,門朝里開,一眼就看到了頭,根本無處可藏。幸虧兩扇門板頗為寬厚,那人慢慢打開房門,他們五個大男人,沒有選擇,只能盡量矮身貼牆,勉強藏在門板後面。
剛剛藏好,幾個日本兵就衝進了院子,一路持槍戒備,直接進了裏屋,裏面外面不知道喊着什麼,片刻功夫,又旋風般沖了出來,跑出院子,去下一間了。
只有那拖后的日本兵還算謹慎,站在灶房門口慢慢觀察了一刻,幾個人屏住呼吸,連氣也不敢喘,隔着木板縫隙,已經能夠看到軍刺閃亮的刀尖。
他只要再邁上一步,就會發現這小小房間的角落裏,五雙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余笑蜀偷偷摸出了槍。
外面傳來嘰嘰咕咕地喊聲,終於,日本兵收起了槍,跟上了大隊伍。
腳步聲遠去后,幾個人才癱坐在地上。
“十六師團三十八連隊一大隊的,”梁利群口乾舌燥,臉上都變了顏色。
“你懂日本話?”那個男人詫異地看着梁利群。
“他在日本留過學。”余笑蜀拍了拍梁利群。
“哪個部分的?”
對方問。
“軍委會調查統計局的。”
“香林寺還是雞鵝巷?”
“雞鵝巷。”
香林寺中央軍官學校是軍事委員會駐地,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是個龐雜的機構,一處是原來黨務調查科特工總部的人馬、三處郵檢處是專門新成立的部門,都在香林寺辦公,而雞鵝巷則是二處、復興社特務處的辦公地點。
“還以為你們都走了!”
“為什麼我們會都走了?”
“你們消息靈通啊,搞特務工作的,金貴!不像我們,大頭兵,指到哪兒,打到哪兒,是死是活沒人管。”
氣氛有些尷尬,黃武寧轉換了話題,“你是那個部分的?”
“我三十六師的,甘兆林,萬一以後有人打聽我,你就替我說一聲,老子沒逃跑,打到日本人進了城,實在頂不住了。”
那人咧嘴一笑,從兜里摸出一包煙,遞了過來,“來一顆?你們有什麼打算?”
黃武寧是不會,余笑蜀和梁利群哪裏還有心情抽煙,只有周竟成接過一顆。
“沒火,砸個滋味。”
甘兆林惡作劇似的笑了起來。
“我們打算先出太平門,再想辦法過江。”
余笑蜀說得勉強,南京三面被圍、三十六師把守的挹江門,是通向下關的唯一通道,在他清晨潛回時候還在自己人手中,現在看,這唯一的生路也沒有了。
“太平門?紫金山都快被炮火炸平了!趁早算了!就算你們能繞到江邊,聽說那邊現在都是日本人,機槍都架好了,今天早晨開始,軍艦也來了,就算僥倖出了城,也是去江里餵魚。”
“出不了城,我們在鹽業銀行還有朋友,要不要一起?”
余笑蜀想起了趙復生的條子。
“現在還有什麼朋友靠得住?”甘兆林嚼着煙絲,“去鹽業銀行要向南,穿到漢中路,我剛才往那邊探了探,日本人從光華門、中山門進來的大群部隊,還在那邊清障,見人就殺,恐怕走不到。”
“那也好過坐以待斃。”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黃武寧有些沉不住氣了。“不然聽那個警察的,就向西去國際安全區,過了路就是金陵中學。”
“安全區還在?外國使領館不是都撤了?”梁利群被關押月余,消息不靈。
余笑蜀點了點頭,“是都撤了,現在留下的,是一批不願撤離的民間老外,安全區還在。”
“日本人殺紅了眼,還管你什麼中國人、外國人!進了安全區,才是束手待斃,我不去!”
甘兆林靠着牆根坐下了。
“日本還沒有和各國翻臉,見到外國人,總會多幾分顧忌,我去!”周竟成認同。
“那快走吧,碰碰運氣。”梁利群心焦。
“那你們快走吧,對了,槍就扔了吧,別仍人家門口!日本人殺紅了眼,剛才因為幾個彈殼,躲在豐慶小學的幾十號人都被槍決了,拿着槍死得更快。”
“你不走?”黃武寧把槍攥得更緊了。
“我要藏在這,哪都不去。”甘兆林又縮回了灶屋裏。
“今天謝謝了,那你多保重,我們走吧!”
余笑蜀把黃武寧的槍奪下來,和自己的一起丟到路邊的排水溝里。
“他們怎麼能這樣!”一路上,梁利群都在重複這句話。
眼前的景象太過令人震驚。
他們終於理解甘兆林為什麼要選擇大敞四開的院落藏身,凡是大門洞開的民宅,基本上都被軍人和流民闖入過,即便主人留下值錢的家什,也早被洗劫一空,因此日本兵只是粗粗看一看就會離開。而一路上凡是閉門鎖戶的院落,都被日軍強行打開,裏面不論男女老幼,見到就是一槍,留下的只是一具具屍體。
一路小心翼翼地前行,過北門橋、穿廊後街走陸家巷,當他們終於看到金陵中學白底的紅圈十字旗時,心情終於有了稍許輕鬆。
此刻這裏一片安靜,只有路旁翻到的汽車還在嗶嗶啵啵燃燒着,昔日繁華的中山路一片死寂,四個人在街角緊貼着牆壁,盯着對面高家酒店殘缺不全的牆壁。金陵中學旗杆上的十字旗軟軟垂在那裏,彷彿近在咫尺,那是國際安全區的標誌,越過滿地狼藉的街道,就是國際紅十字會難民收容所了。
身後傳來軍靴的腳步聲,不能再等了,梁利群率先探出頭去,猛地聽到一聲熟悉的日語,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什麼人!”
他馬上舉起了雙手,幾十名中國軍人和南京市民正在槍口下蹲成數排,驚恐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