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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健一跟在第九師團的裝甲車後步行,穿過了半塌的光華門,他胸前東京每日新聞社的證件隨着步子搖晃,皮靴踩在碎磚石上咯吱作響,此刻,他的心情異常複雜。

這座古城門兩側的民居已被密集的炮火打成廢墟,城洞內被燒焦屍體正被拖出清理,千百年的古城牆上滿是彈痕,青磚上留下深褐色的血肉燒灼的痕迹。直到幾個小時之前,這裏還在中國軍隊的手中,他們並沒有受到南京城城門接連被攻克的影響,也沒有在陸軍的重炮和裝甲車面前有絲毫退縮,而是以牙還牙地血戰到底,直到接到撤退的命令。

自從松井石根大將向全軍下達進攻南京的命令以來,不過十天功夫,古都南京周圍已經成為了場血肉橫飛的修羅場。經過三晝夜的激戰,從局部佔領到深入市區,華中方面軍和第十軍團猛衝硬打,敵軍的抵抗意志終於被完全粉碎。

軍部制定的攻城又攻心的戰略非常有效,陸軍幾天前的停戰勸降,對敵方的士氣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古老的中國兵法早已闡釋,在生死一線的請情況下,步步緊逼,只會讓敵人同仇敵愾,背水一戰。但凡有一線生機,瓦解就會勢不可擋地從敵人內部開始生根發芽。

不出所料,敵方軍事首長唐生智在明知必敗的情況下,拒絕了陸軍的勸降。加上三面圍城,陸軍在合圍時有意在北方留下了一條橫渡長江的生死通道,城內抵抗軍人的意志正在逐步瓦解。

石川健一對這場戰爭的理解格外深刻,他不僅僅是一名戰地記者,這只是他的掩護身份,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日本外務省駐上海領事館的情報人員,他已經數不清自己來過南京多少次了,陸軍和外務省的特情部門已經為支那事變籌備多年,上海、南京、武漢、北平……一張密集的情報網絡早已織下,而他不過是這張大網中的一個小小節點。

昨日傍晚,敵首唐生智對仍在南京城內的中國守軍下達了“大部突圍、小部過江”的撤退命令,然而南京城的交通通訊早已中斷,從線人出得來的情報分析,敵軍督戰的三十六師在相當一段時間之內並沒有接到這個命令,南京城內的中國守軍為了撤退甚至發生了內部交火。俗話說,兵敗如山倒,短短几天時間,敵軍一切的堅持都在這個時刻被粉碎了。

南京,已經成了一座不設防的城市。

華中方面軍報道部已經發來指令,日本各大新聞機構將於今晚十時向世界宣佈,中華民國首都南京已被日軍完全佔領。

在他的身旁,浴血苦戰多日的第九師團的士兵,正為這個鼓舞人心的消息狂喜,但他卻笑不出來。

六朝古都、人文勝地,石川健一為面前的斷壁殘垣感到深深地遺憾。

陸軍正在毫不遲疑地堅決推進,他也要帶着他的任務登場了。

外務省指示,在佔領南京之後,大使館要儘快恢復工作,以便安撫各國使館人員、保護他們的合法財產,並將留在南京城內的各國公民置於有效控制之下;同時,對陸軍佔領后的動態進行詳細報告,以便應對國際輿論。

陸軍已經佔領上海,外務省自認為對佔領南京的國際輿論也在可控範圍內,但是石川健一認為,這次南京的佔領行動,有可能是外務省的一場災難。

讓他心情不佳的原因不僅僅是戰場上的血肉橫飛,就在不久之前,他剛剛目睹第九師團將上百名戰俘槍決,而根據中國線人的反饋,率先進城的部隊軍紀堪憂,他的線人即便有外務省的秘密證明文件,也和普通中國民眾一樣,處於被四處捕殺的境地。

南京城內的抵抗還沒有完全肅清,還有數萬的武裝軍人在城內外潛伏,如此龐大的正規軍蟄伏在這座陌生城市的角落,是極難控制的巨大力量,從這個角度來說,陸軍不留俘虜、甄別民眾的政策也無可厚非,面對滿街的中國人屍體,石川健一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華中方面軍為了配合外務省,特地派了一名憲兵陪同石川搭車前往德國公使館,他們知道目前德國人正在主持着所謂的“國際安全區”。

“你的特殊任務,你將會第一批隨軍進入南京,在完成自己的任務之餘,要力爭國際社會的理解和認可,減輕日本的外交壓力!”

直屬上司,日本外務省駐上海副領事谷恆太郎的話猶在耳邊。

日本在南京同樣有外交人員,外務省的常規工作,還不至於把他一個上海領事館的特務人員火速調往南京,他的秘密任務,是要在偌大的南京城裏和陸軍的情報部門搶時間,找到一個關鍵的人。

車子一路顛簸着,在廢墟和瓦礫中艱難前行,大中橋下的水中飄着戰死者的屍體,中正路上的房屋被炮火毀壞過半,正在燃燒的房屋發出青黑色的煙霧,中央商場、大華戲院……昔日繁華的街道滿目瘡痍。

“石川君,你不是戰地記者么!前方有好的素材!”憲兵指着空空蕩蕩的街道對他說。

“什麼素材?”

“三十六聯隊攻破光華門之後,已經勇猛地先我們向北追擊敵人,你要去的德國公使館正好就在這條線路上。”

“哦?”

“臨走前,我聽他們說,要殺掉所有的南京男人!現在,大概已經在執行了吧!”

“命令僅僅是不留軍事俘虜而已吧!”

“沒錯,但是士兵們現在都很憤怒,面對敵人,不會手下留情的!”

“軍人們不會和外國人正面衝突吧?”

石川健一心裏沒底,希望勝利不會沖昏他們的頭腦。

“大概不會,對中國人的仇恨,也是這兩天打出來的!”

車到南京最為著名的新街口廣場,那個熟悉的巨大**雕塑還在,彷彿一個令人心悸的預言,再向前開,車子就被自己人堵住了,前面一片喧嘩。

出什麼事了?石川健一舉起相機跳下車,扒開圍觀的士兵,三步並作兩步擠上前去。

這裏正是南京最著名的娛樂場所之一,四層的新都大戲院,離德國公使館不過咫尺之遙,和外國人劃定的國際安全區,只隔着一條寬闊的中山路。

此刻,戲院門口,聚集着幾百個中國人,與往日看戲娛樂的主顧不同,他們都被黑洞洞的槍口逼住在這裏,還陸陸續續有中國人被推進這個不斷壯大的隊伍。

“你們當中,有誰是中國軍人,站出來。”

領軍的軍官是個少佐,正在命令身旁的中國人翻譯。

人群一片沉默。

“你們不用害怕,戰爭已經結束了,日本人需要勞力來清理城市。你們現在站出來,不但不會有生命危險,每天還有兩角錢的工錢!”

翻譯努力提高聲音。

人們互相看着,有些遲疑。

“他們有很多方法來甄別軍人,如果你們現在不站出來,一會兒被發現,就地處死!”

翻譯擦着頭上的汗珠,一字一句地複述着軍官的話。

石川走到這隊剛剛在光華門作戰完畢的軍人面前,舉起了相機。

“你,不要拍照!”

三十六聯隊二大隊,原來他就是以作戰勇猛聞名的山田一光。

石川把證件遞過去,“我有報道部的許可。”

“不要拍照!”

山田伸手,把證件推了回來,面無表情地重複。

石川只得收起了相機。

“不要出去,他們要殺人!”

微弱的聲音傳入了石川的耳朵。

有人聽得懂日語?石川迅速回頭,面前是百多張大體相似的面孔,他不知道剛才是誰在說話。

看到沒有人反應,翻譯急了,從兜里掏出一張法幣,指着旁邊的卡車說,“兄弟們,人家有槍,我們打不過,想活命,上車啊!”

“呸,漢奸!”

人群里有人大聲說。

山田點頭示意,手搭在了腰間的槍套上,有兩個士兵上去把那人拖了出來。

石川心裏一緊。

“你,是中國士兵!”山田的中文不很流利。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國民革命軍一五六師訓政處上尉科員劉益年!恨此刻手中無槍,不能為國盡忠!”他挺胸大聲吼着。

山田揮了揮手,用日語說“送他上車”。

兩個士兵架着劉益年,把他送上了卡車。

罵了日本人,卻沒有被槍殺。

這個舉動動搖了人們的意志,也許,對方真的是來尋找軍人服苦役的?

翻譯滿頭大汗,還在不斷地勸說,零零落落站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兩輛卡車已快裝滿。

“還有沒有了?”

“看來該站出來的都已經站出來了,沒有站出來的,大概是想隱瞞到底吧。”

山田揮手示意,士兵們衝進人群,拉出了十來個男人,砰、砰、砰砰一連串槍響,這些被拉出來的人當場倒在血泊之中,人群一陣驚呼,已經上了卡車的人也拼力掙扎叫罵。

“這些,士兵!”

山田再次揮手,士兵又拉出來一批人,還是當場槍決,如果有沒能立刻斃命的,就馬上再補一槍。

血,太多的鮮血順着磚縫匯在一起,滲入泥土,很快變成了紫黑色。

石川被震驚得動彈不得,他已經無法考慮什麼國際影響,這樣在南京國際安全區一路之隔的大街上公開處決繳械的戰俘,究竟會對外務省造成多大的國際壓力。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那個,山田閣下!”

他特意用了一個敬詞,少佐官階的軍人,是很少被自己人稱為閣下的。

山田豎起一根食指,擋在嘴唇前,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好像有什麼封住了石川的嘴。

“他、他們、他們頭上有曬出來的鋼盔印、印子,他們是軍人。”

翻譯的聲音顫抖,磕磕巴巴。

屠殺還在繼續,右手持槍部位有老繭的男人被帶出來,槍殺,身上帶着皮帶,槍殺,問話回答不流利,槍殺。

一瞬間已經有幾十人橫屍在地。

空氣彷彿都凝固了,石川往身邊看,一同來的憲兵也皺起了眉頭。

“這,是不是……”

“石川君,三十六聯隊在光華門損失慘重,眼下的局面,不讓他們努力清查殘留的士兵,恐怕局面不好控制。”憲兵悄聲說道。

石川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知道,山田一光這一隊人是專程來報復的。

這不是什麼秘密,駐守光華門的是中國軍隊裏全德式裝備、最為精英的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導總隊,這一場慘烈的戰鬥,用血肉橫飛都不足以形容,從三天前陸軍的重炮轟塌部分城門開始,雙方進行了反覆拉鋸肉搏,陸軍久攻不克,一度突入城門隧道,卻被敵人火攻活活燒死。期間敵軍八十七師、一五六師數次增援,直到主動撤退,陸軍始終沒有拿下這座城門,對於三十六聯隊來說,這是開戰以來從未有過的挫折,說是噩夢一般的經歷也不為過。

三十六聯隊一大隊大隊長伊藤善光少佐就在此役戰死,進入中國戰場以來,第九師團還沒有受到如此奇恥大辱。

此刻,山田小隊已經殺紅了眼,這種情況下,任何阻止屠殺的舉動都將面對這些士兵的怒火。

死去的加上登上卡車的,留下來的人數已經不到一半。

“還、還有沒有人要上車。”

翻譯已經腿軟得站不住了。

“不要擔心,再翻譯一句話,你的任務就完成了。你對他們大聲喊,立正!”山田舉起了槍,對着翻譯。

“他們騙……”這個剛剛說出半個字來的人,被山田親手擊斃了。

他看了看石川,石川心裏打鼓一樣,隨軍戰地記者也是槍林彈雨裏面過來的,但此刻他卻感到了巨大的恐懼。

他如果要自己去喊那兩個字,面對這些手無寸鐵的敵人,自己究竟會不會崩潰?

“最後的甄別,我們準備收隊”,山田對士兵們說,士兵們確認命令,轉身,成列,看起來要出發了。

“立正!”

山田突如其來地喊了一聲。

常年接受訓練的軍人很難對這個詞沒有反應。

槍聲連續不斷,石川閉上了眼睛。

一個帶着哭腔聲音響起,“報告、我不想死,我、我要檢舉!”

“麻煩你翻譯下。”山田走過來,客氣地鞠躬致意。

石川看到卡車上一張蒼白的臉。

“他、對對,就是他,他是軍官,對,對,我忘不了,他叫余笑蜀,在上海和你們打過,昨天他在城門那講過話!”

“檢舉有功吧?我就是一個賣菜的,你們放了我,放了我!”話沒說完,他一聲慘叫,他身邊的一個年輕人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操你媽,你個漢奸王八蛋。”車上亂作一團。

“那個人他說什麼?”山田把耳朵側了過來。

石川躊躇着,不知道山田究竟懂多少中文,那個叫做余笑蜀的人也在看着他,倒是很鎮靜。

“都住手!我要見日本大使館武官上山哲也!”

余笑蜀身邊站出來一個書生模樣的男人,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但是一口日語卻極其流利純正。

“你是日本人?”山田眯起了眼睛。

“我是上山哲也法政大學的同學,家父梁成傑,早年留學日本,是吉住良輔將軍的朋友!我要向外務省、向日本陸軍、向世界抗議你們今天的所作所為!”

也不知道是恐懼還是興奮,他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山田臉上露出詭異的神色,石川卻再也不能任他作出任何出格的舉動,因為他聽到了一個極其關鍵的名字,“梁成傑”!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他求助般一把按住山田的手,急匆匆對一臉詫異的憲兵說,“我是外務省的特派員,你可以向駐南京總領事核實我的身份,請一定協助我的工作!”

“我、我要檢舉、我,我要控訴!”

梁利群的聲音還在空蕩蕩的中山路上蕩來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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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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